**立夏·双麟**
立夏前夜,凤仪宫的烛火彻夜未熄。
苏璃躺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中衣,剧烈的宫缩让她精致的面容微微扭曲。产婆和医女们屏息凝神,紧张地忙碌着。苏璃年岁已不小,这一胎怀得艰难,又是双生,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
殿外,皇帝云承睿负手而立,望着廊下被夜风吹得摇曳的宫灯,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他登基已有数年,在苏璃的辅佐下,朝政渐稳,如今苏璃高龄产子,关乎国本,他如何能不焦心?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试探着掠过飞檐上沉默的吻兽时,殿内终于传来了动静——不是一声,而是两声此起彼伏的啼哭!
前一声尚显嘹亮,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生命力;后一声却细弱许多,如同幼猫的呜咽,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殿门开启,稳婆抱着两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却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迟疑:“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是两位皇子!”
云承睿快步上前,低头看去。先出生的那个婴儿,面色红润,小拳头紧紧握着,在空中有力地挥舞,哭声洪亮。而后出生的那个,却明显瘦小了一圈,皮肤有些发皱,哭声细弱,连眼睛都只是微微睁开一条缝,显得羸弱不堪。
“双生子……”云承睿心头莫名一紧,想起太医曾隐晦提过,双生胎往往在母体中争夺养分,易有强弱之分。眼前这景象,无疑是印证了此言。
他步入内殿,苏璃疲惫地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她对着皇帝微微招手,声音虚弱却清晰:“陛下,名字……臣妾想好了。大的,叫**云珏**吧,玉之华章,望其德才兼备。小的……叫**云琦**,美玉之意,愿他……能弥补先天不足,终成良材。”
云承睿握住她冰凉的手,点了点头:“好,便依皇后。”
**洗三·殊异**
三日后,宫中举行了隆重的洗三礼。
礼官高唱吉言:“双麟呈祥,天佑大周!” 观礼的宗室勋贵、文武重臣们满面笑容,说着恭贺的吉祥话,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被两位小皇子吸引。
当嬷嬷将云珏放入盛满温水的金盆时,小家伙似乎被惊扰,立刻放声大哭,四肢有力地蹬动,水花四溅。而轮到云琦时,他只是被温水包裹的瞬间轻轻抽噎了一下,便安静下来,仿佛连哭闹的力气都匮乏。
这鲜明的对比,让在场的许多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
**百日·初显**
百日宴更是热闹非凡。
宫人呈上象征各种美好寓意的物件。云珏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就稳稳抓住了那枚象征富贵的玉环,紧紧攥住,还试图往嘴里塞。而一旁的云琦,伸出的小手却微微颤抖,好不容易碰到一枚象征文采的毛笔,却连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指尖在笔杆上滑过,最终无力地垂下。
太子云琮也在场,他已是个沉稳的少年。他看着两个弟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将一架小巧的玉算盘(象征理政之才)推到弟弟们面前。云珏好奇地抓过来,依旧是塞进嘴里啃咬,发出咯咯的响声。而云琦,目光似乎被那可以滑动的算珠吸引,伸出纤细的手指,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随即就因为这点微小的动作而显得有些气喘。
苏璃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亲自拿起柔软的丝帕,为次子云琦擦拭掉唇边的口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妨,孩子还小,慢慢来。”
**抓周·定见**
周岁抓周,是观察皇子心性志向的重要仪式。
铺着大红锦缎的宽大案几上,摆满了官印、笔墨、刀剑、算盘、书籍、元宝等各式物件。云珏被放下后,立刻摇摇晃晃地朝着那方小巧的玉质官印扑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然而,他跑得太急,脚下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愣了片刻,随即因为疼痛和挫折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而云琦,则是慢吞吞地、极其艰难地爬行着,避开了所有显眼的东西,最终缓缓爬到了放置笔墨的角落。他伸出小手,刚刚触碰到冰凉的笔杆,似乎想拿起来,却已耗尽了力气,小脑袋一歪,趴在那里微微喘息,小脸憋得有些发红。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皇帝云承睿勉强笑了笑,亲自上前抱起哭闹的云珏,打着圆场:“吾儿志存高远,性子急了点。琦儿……嗯,颇有静气。” 他顿了顿,找了个不算难听的说辞,“兄友弟恭,兄……活泼,弟……沉静,亦是佳话。”
“弟弱兄柔……” 一些心思灵透的臣子,已在心中默默下了初步的判断。
**观星·天赋**
次年元宵佳节,太子云琮,奉父皇之命,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在宫中高台观星,寓教于乐。
此时的云琮,已显露出卓越的才华,他能清晰地指向夜空,为弟弟们讲解何为紫微垣,何为北斗七星,言语清晰,条理分明。云珏仰着头,听得似懂非懂,忽然指着天上那轮明亮的圆月,奶声奶气地喊道:“饼饼!大饼饼!” 引得周围侍从忍俊不禁。
而云琦,依旧安静。他只是仰着小脸,专注地看着漫天繁星,不言不语。夜风吹过,他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幸得身旁嬷嬷及时扶住。太子云琮见状,眼中忧色更深,他脱下自己的披风,细心为三弟裹上。
**挫败·母忧**
最让苏璃感到忧心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初夏。
她在御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了独自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低声哭泣的次子云珏。孩子手中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碎片。
“珏儿,怎么了?” 苏璃心疼地蹲下身,柔声问道。
云珏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将手中的碎纸片递给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母后……儿臣……儿臣愚笨……学不会……画不好……”
苏璃展开那些纸片,勉强能看出是试图模仿绘制的简易河渠图,线条歪斜扭曲,显然不得其法,最终被孩子自己泄愤般地撕碎了。她想起今天早晨,太子云琮向她递交的一份关于治理黄河支流的策论,虽然略显稚嫩,但已初具格局,引经据典,数据详实。
她又想起云琮幼时,四岁开蒙,七岁便能熟练运用算盘计算田亩赋税,十岁时甚至能对皇家海船的帆索提出有效的改进建议……而眼前的云珏,已经快三岁了,却连最基本的数字都认不全,握笔也歪歪扭扭。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和忧虑涌上苏璃心头。她轻轻抚摸着次子柔软却因哭泣而汗湿的额发,将他揽入怀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宴·藏印**
中秋宫宴,皇室齐聚,觥筹交错。
席间,有番邦进贡的玲珑水晶盏,在烛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彩。一直安静的云琦,忽然伸出小手指着水晶盏,清晰地说道:“虹……彩虹。” 他虽然气弱,但观察力却异常敏锐。
这本是童言童趣,却不知怎的刺激了一旁的云珏。他猛地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扫落在地,“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宴会的和谐气氛。众人一时愕然,宫人慌忙上前收拾。
在一片忙乱中,苏璃敏锐地看见,次子云珏悄悄将案几上那个作为摆设的小巧官印模型,飞快地藏到了自己身后。那方木质的官印,上面早已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牙印。
**定评·体弱**
朝中的老臣们,眼光何其毒辣。太傅在私下教导门生时,曾这般评价两位年幼的皇子:“二皇子(云珏)性情敦厚质朴,若安守本分,将来就藩,或可保一方百姓平安,是为福王之相。三皇子(云琦)虽体弱,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若精心调养教导,未来或可在文翰技艺上有所建树。”
这评价看似中肯,实则已将云珏排除在了核心权力圈之外。
入冬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袭击了皇宫,两位小皇子双双病倒。云琦虽然发着高烧,小脸通红,却还能靠在嬷嬷怀里,用软泥歪歪扭扭地捏出他曾见过的西域商队骆驼模样,形态颇有几分神似。而云珏病中,却连药碗都端不稳,需要宫人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服。
太医在向帝后禀报病情时,也委婉地说道:“三皇子先天体弱,此次风寒伤及元气,需长期静养。然其聪慧,心思灵动。二皇子……体质虽较三皇子略强,然……开蒙进学,恐需陛下和娘娘多费心教导了。”
**守岁·心迹**
除夕守岁,宫中燃起熊熊炭火,温暖如春。
太子云琮为了安抚两个病后初愈的弟弟,拿出了一套特制的、绘有帝国疆域各大州府轮廓的拼图玩具。他自己不过片刻功夫,就熟练地将所有图块拼合,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岭南舆图,山川河流,清晰可见。
云琦拿起图块,小手虽然没什么力气,拼得歪歪扭扭,但最终也勉强拼出了一朵荷花的形状,自顾自地看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而云珏,看着兄长和弟弟都完成了“作品”,自己却怎么也拼不对,越急越乱,最后猛地将眼前的拼图块全部扫落在地,彩色木块哗啦啦散落一地。
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瞬间淹没了他,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猛地扑进闻声而来的苏璃怀中,将脸深深埋住,哭喊道:“母后!儿臣不要当皇子了!儿臣笨!什么都做不好!”
苏璃紧紧抱着怀中颤抖的小身子,目光落在孩子那与皇帝云承睿少年时极为相似的眉眼上。她想起皇帝年少时,也曾因不擅算学而被性格严苛的先帝多次责罚,那时他的眼神,也是如此无助和委屈……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了庭院,也轻轻掩盖了那只被云珏遗弃在角落、布满牙印的官印模型。
而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瞬间,那个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云琦,却悄悄爬下软榻,将哥哥之前撕碎、又被宫人扫到一旁的画纸碎片,一点点捡起来,用他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将它们拼回原样。
那纸上歪斜扭曲的线条,勾勒的并非什么锦绣河山,只是一个孩子渴望被认可、却始终不得其法的,笨拙而真诚的心。
凤仪宫的烛火,映照着双生子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也映照着一位母亲眼中,那无法与外人言的深沉忧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