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意渐浓,柿子树梢挂起了橙红的果子,檐下的铁马被风拂过,发出清凌凌的声响。
宓瑶坐在织造研习所的公廨内,正对着一卷新呈上的《江南丝帛疏漏考》蹙眉沉思,窗外忽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研习所门前。
她并未在意,直至王主使亲自叩门而入,脸上带着少有的郑重:“宓匠师,宫中贵人到访,点名要见你。”
宓瑶心中微动,放下卷宗整理衣襟,随王主使步入前厅。
厅内站着一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身姿挺拔如松,正背对着她审视壁上悬挂的《太妃寿辰锦缎图样》。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头——眉目清峻,眸光深邃,不是萧景珩又是谁?
“宓匠师,”他开口,声线较半年前更添几分沉稳,“别来无恙。”
王主使识趣地退下,厅中只余二人。
宓瑶垂首行礼,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紧:“劳殿下挂心,下官一切安好。”
萧景珩向前两步,目光掠过她素净的发髻、纤瘦的肩线,最终落在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上:“江南漕案已毕,贪吏伏诛,漕运新政初行。这其中……有你一份功劳。”
宓瑶抬眸,与他视线相撞。半年风雨,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愈发锋利,唯有一双眼睛仍如寒潭映星,此刻却漾着难以忽视的温沉。
她想起津门分别时他那句“等我在京中相聚”,想起这数月间他暗中铺就的庇护之路,心头百味杂陈,终只化作一句:“殿下凯旋,社稷之幸。”
萧景珩轻笑一声,似是看穿她的疏离:“你我之间,何时需以此等官话搪塞?”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扁长的木匣推至她面前,“路过江宁时见此物,或于你研习织理有所助益。”
匣中是一本手抄的《天工织造秘要》,纸页泛黄,墨迹古拙,所载尽是失传的织染古法,甚至包含几种连研习所都未曾收录的异色染配方。
宓瑶指尖抚过书页,胸腔如被暖流浸透——他知她所求非珠玉,而是这等能真正夯实她立身之基的学问。
“殿下厚赐,下官……”
“唤我景珩,”他打断她,声音低沉,“此地并无外人。”
宓瑶攥紧书页,喉间微涩。
她想起柳司制的告诫,想起自己立誓要筑就的“不依不傍之根本”,然此刻面对他毫不掩饰的回护与懂得,那堵精心垒起的心墙竟摇摇欲坠。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迎上他的目光:“景珩……公子。此物于我,重于千金。”
萧景珩眼底笑意渐深:“便知你会喜欢。”
他踱至窗前,望着院中忙碌的匠人,“听闻你近日在研习所推行‘织机枢组改良’与‘三等丝线分拣法’,颇见成效。连父皇都曾问起,是何人竟能让老旧官署焕此新机。”
宓瑶心头一凛——圣上垂询,是机遇更是险峰。
她谨慎应答:“下官只是恪尽本职,赖王主使支持、同僚协力。”
“不必过谦。”萧景珩转身,目光锐利如刀,“但你可知,如今弹劾你的折子,已足够堆满半张御案?”
宓瑶背脊倏然僵直。
“有人说你‘牝鸡司晨,搅乱祖制’;有人斥你‘借势敛财,勾结商贾’;更有人翻出你‘宓瑶’身份不明,疑为异端。”
他每说一句,便逼近一步,直至她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告诉我,你可曾后悔?”
宓瑶闭上眼。
那些暗处的冷箭、门外的窥探、同僚的排挤……数月来的艰辛如潮水涌来。
再睁眼时,她眸中只剩一片澄澈的坚定:“我所行之事,无一不为织造技艺精进,无一不为研习所实务革新。若此为罪,宓瑶甘领。”
萧景珩静默片刻,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角——一个克制却不容错辨的触碰。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请罪。”
他声音喑哑,“我要你堂堂正正立于人前,要这世道知你才华、敬你风骨,要你与我并肩——而非藏于我的羽翼之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枚赤金令牌,上镌“内造司特遣”五字:“三日后,内务府将设‘织造革新司’,专司贡品织染技法规程修订。我已举你为副监事,正七品衔,独立奏对,直呈内廷。”
宓瑶怔怔望着令牌,胸腔如擂战鼓。此职虽品阶不高,却有直达天听之权,更是她挣脱研习所桎梏、施展抱负的绝佳台阶。然而……
“此举必引朝野非议,于你名声有损。”
“我若惧人言,便不会在镇江九死一生时,仍想着京城有个女子需我铺路搭桥。”
他握住她微凉的手,将令牌放入她掌心,五指收拢,“宓瑶,我要你信我——亦信你自己。”
窗外秋风卷落叶,簌簌如雨。
宓瑶感受着掌心令牌的沉实与他指尖的温度,那些关于权衡、关于自保的思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反手握住他,一字一句:“我接。”
萧景珩眼底骤亮,如星河倾落。
当夜,宓瑶于灯下细阅《天工织造秘要》,至“五彩缂丝通经回纬”一章时,见页脚有一行新墨小楷:“青州古法,可解你日前所忧‘纬线易断’之困。”
——他连她数月前在公文夹页中随手记下的疑难都记得。
她合上书页,指尖轻抚那铁画银钩的字迹,窗外月华如水,映亮她唇边一抹清浅却真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