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门被轻轻带上,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陆禾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孙清依旧盘腿坐在那里,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窗外有风吹过,卷起庭院里的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进窗棂。
最后轻飘飘地落在矮几上,就在孙清的手边。
他低头,看着那片枯黄的叶子。
又看了看桌上那杯陆禾喝过的空杯,以及自己面前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
茶水,已经凉了。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陆禾最后那番话。
“这个时代,最缺的不是‘礼’,而是‘一’!”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
“所有阻碍这份‘统一’的,都必须被扫清!”
何其狂妄。
霸道,凌厉。
孙清穷尽一生,都在研究【荀子】之学,推崇“隆礼重法”。
试图为这个崩坏的时代,重新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秩序。
他希望用“礼”来教化人心,用“法”来约束行为。
双管齐下,如春风化雨般,将人类文明这棵濒死的枯树,重新浇灌出新芽。
可陆禾,却提着一把斧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别救了,这棵树从根上就烂了。
不如直接砍了当柴烧,在烧出来的灰烬上,重新种一棵。
谁对?谁错?
孙清的心乱了。
他信奉了一辈子的理念,在陆禾那番直指生存核心的质问下。
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跟一群饿得快要人吃人的灾民,大谈八佾之舞的规格。
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礼节。
这本身就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傲慢。
孙清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悠长,带着胸中的郁结与震撼。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精心打理的园林。
第一次觉得,这片宁静是如此的刺眼。
他想起了前线传回来的战报,那些冰冷的伤亡数字。
想起了人类统一战线内部,那些永无休止的扯皮与争斗。
陆禾说得对。
生存,才是一切的前提。
当文明的火焰都快要熄灭时,再去争论烛台应该用青铜还是用黄金,毫无意义。
需要的是一个人,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告诉所有人——
都他妈别吵了,赶紧拾柴,保住火种!
孙清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紧绷的肩膀垮了下去。
他靠着身后的矮几,原本一丝不苟的儒衫也变得有些歪斜。
他脸上那股属于稷下学宫祭酒的威严与沉稳,如同被水冲刷的墨迹,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疲惫。
一种夹杂着欣赏与忧虑的复杂神情。
“统一……”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摇了摇头。
“说得倒是轻巧。”
这小子,以为统一是请客吃饭吗?
华夏、美利坚、欧联,三大集团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与不信任。
各国之内盘根错节的旧世家与新贵族。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想将这盘散沙捏成一块坚不可摧的巨石,谈何容易。
需要付出的,必然是尸山血海的代价。
而最大的变数,就是他陆禾自己。
孙清比谁都清楚,“灵魂侵蚀”的可怕。
一个保持着自我的陆禾,或许能成为带领人类走出黑暗的英雄。
可一个被秦始皇那份残暴、多疑、以及对长生不死的偏执彻底吞噬的“历史幽灵”。
将会成为比虚空异兽更加恐怖的灾难。
他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彻底凉掉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水,让他打了个激灵。
然后,他笑了。
先是嘴角无声地咧开,接着是肩膀的耸动。
最后,他再也忍不住,靠着矮几,发出了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茶室里回荡,惊得窗外树梢上的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逃向了远方。
这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有的是被一个后辈颠覆了认知的无奈。
是被对方那份宏大野心所震撼的惊叹,甚至还有一丝……
老流氓式的无赖。
“好小子,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小王八蛋……”
孙清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夫子。
试图教一个天生帝王坯子的学生“仁义礼智信”。
结果被学生反手一巴掌,指着天下大势,问他。
“仗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跟我扯这些犊子有用吗?”
道理,他都懂。
统一没有错。
他的担心,也没有错。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笑声渐歇,孙清脸上的神情重新归于平静。
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活泛与锐利。
他扶着矮几,慢悠悠地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
“嗯?”
他忽然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不对啊……”
他皱起眉头,在茶室里来回踱了两步。
“这小子,跑得还真快!”
他猛地一拍大腿。
他今天叫陆禾留下,除了敲打和试探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最主要的目的。
他想问问,大秦队这几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取心、苏晓雨,从半步觉醒到完全觉醒只用了几天时间。
现在陆禾完全觉醒算下来也就十天左右。
这属实有点匪夷所思!
“半步觉醒”是所有觉醒者都必须经历的阶段。
是身体与灵魂初步接纳天魂力量的适应期。
是从未知到确定的不断摸索。
这个过程短则数周,长则数月,因人而异。
有史以来,最快的天才也花了一个月左右。
可他们几个人,似乎根本没废什么心思就完成了!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孙清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想好好盘问一下陆禾。
是不是掌握了什么能加速觉醒的秘法。
或者有什么特殊定魂的方法。
结果倒好,被这小子一番“大一统”的宏篇大论给忽悠瘸了。
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臭小子……”
孙清站在茶室中央,看着空无一人的蒲团,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感觉自己不像个德高望重的祭酒,反倒像个被三言两语就绕晕了的教书先生。
窗外的风,又大了些。
孙清看着那空荡荡的茶室,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想到刚收到的来自欧联的交换生申请。
“又是一个传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