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烙在每个人的心上。
数十名原本麻木的面孔瞬间被点燃,眼中绝望的死灰被一种决绝的火焰取代。
他们是丢了孩子的父母,没了丈夫的妻子,失去至亲的孤儿。
他们的名字,曾被日军用冰冷的墨水划掉,宣告为“意识归零”的活死人。
“走!”白桃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便朝着军医院的方向大步走去。
人群无声地跟上,脚步沉重而坚定,汇成一股沉默的洪流。
军医院,这座城市里最令人恐惧的白色建筑,此刻在他们眼中不再是地狱,而是关押着亲人灵魂的囚笼。
门口的卫兵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还没来得及举枪,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死死按在地上。
没有喊杀,没有喧哗,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怒火。
大门被撞开,他们直奔三楼的档案室。
铁皮柜被粗暴地撬开,一摞摞贴着“意识检测记录”的档案夹被扔在地上。
白桃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翻开一份档案,上面贴着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正是前几日被抬走的邻家二郎。
姓名旁,用红笔刺眼地批注着四个字:意识归零。
“找!找到你们家人的名字!”白桃嘶哑地喊道。
人们疯了一样扑上去,在堆积如山的纸张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
哭声、咒骂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曲悲怆的交响。
白桃将找到的名单按街区分发下去,每一张薄薄的纸都重若千钧。
“从明天起,日夜不停,就在医院门口,喊你们亲人的名字!”她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我已将安魂钉磨成粉末,混在石灰里。每日去,都在门槛上撒上一道。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忘记,我们在等他们回家!”
这看似荒谬的举动,成了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人们攥紧名单,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与此同时,城西义庄的枯井之下,是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小梅盘膝坐在井底中央,七道连接着她与地脉的红线已尽数断裂,又在一种更为痛苦的撕扯中重新连接。
那枚承载着陈哑婆毕生修为的安魂钉,已经彻底没入她的天灵盖,冰冷的触感沿着脊椎一路向下,与沸腾的地气悍然相撞。
她知道,此役之后,无论成败,传承了千年的地语中枢,都将从这口枯井,从这片土地,彻底转移到她的血肉之躯里。
她将成为新的“地坛”。
剧痛让她浑身痉挛,但她紧咬牙关,将全身精血逼至喉头,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音调,吟唱起初代传话人留下的封印咒文。
“名不断,语不绝;魂不散,脉不灭!”
每一个字吐出,井水便翻腾得更剧烈一分。
井壁上,按八卦方位设置的八处地灯陡然齐明,光芒穿透浑浊的井水,将整个井底照得亮如白昼。
随即,光芒又在下一瞬猛然收缩,齐齐熄灭,陷入比先前更深的黑暗。
小梅的吟唱声却未曾停歇,反而愈发高亢,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燃烧。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她看见井底那七具自初代传话人起便守护在此的枯骨,竟缓缓从坐姿变为跪姿,空洞的眼眶齐齐对着她的方向,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一行血泪从小梅紧闭的眼角滑落。
“我不是替补……”她在心中低语,泪水滚烫,“我是新的耳朵。”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试验塔的核心控制室内,陆九的计划也进行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点燃灯芯的瞬间,愿胶系统那股足以将人瞬间抽干的吸力并未让他如预想般倒下。
白桃事先让他服下的“龟息丹”起了作用,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
他强忍着意识被剥离的剧痛,趁着整个系统因新灯芯接入而产生能量震荡的刹机,闪电般从鞋垫下摸出七片薄如蝉翼的枯叶。
那是陈哑婆在东沟柳下坐化前,用最后的地语之力加持过的七印枯叶。
他猛地将叶片贴上冰冷的主控铜墙。
叶片与铜墙接触的瞬间,一股磅礴却内敛的地语残力轰然释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馈。
系统内部的能量流瞬间紊乱。
“就是现在!”陆九双目赤红,用尽最后的力气撬开一旁的备用控制面板,将白桃按照陈哑婆遗留图纸打造的“逆流导管”狠狠插入核心能源接口。
仿佛巨兽的食道被强行塞入了异物,原本单向吸收“愿力”的愿胶系统开始疯狂倒灌。
七盏象征着地脉节点的残灯承受不住这股逆流的能量,灯罩上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随即逐一爆裂!
砰!砰!砰!
浓烈的黑烟从破碎的灯座中喷涌而出,黑烟里,仿佛夹杂着无数被囚禁者的凄厉哭喊与解脱的嚎叫。
“放我们出去!”
“我的名字……还给我……”
哭喊声响彻控制室,也仿佛响彻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城楼之上,白桃迎风而立。
她手中的铜锣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锣锤,用尽全力敲下。
“铛——!”
第一响,声传十里。她高声宣读:“药王宗初代宗主,李时故!”
话音落,城南一处隐秘的地灯应声而灭。
“铛——!”第二响,她继续念道:“二代宗主,孙行之!”
城西的地灯随之熄灭。
她每敲响一次铜锣,每念出一个被历史尘封的名字,城中就有一处作为愿胶系统节点的“地灯”失去光芒。
这是她与小梅、陆九约定好的总攻信号,也是一场跨越生死的点名。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拿回属于这片土地的名字和尊严。
当她敲响第七下铜锣,高声喊出那个她最熟悉、也最沉痛的名字时:
“药王宗末代传人——陈哑婆!”
城东,东沟柳下那块陪伴了陈哑婆数十年的无字碑,轰然炸裂!
碎石四溅中,一只早已失传的古朴陶灯从碑下冲天而起,如同一颗复仇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焰尾,精准地撞向远方试验塔的塔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试验塔顶端那块作为整个愿胶系统核心的主控水晶,被陶灯撞得粉碎。
爆炸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塔身剧烈摇晃,无数电缆爆出火花。
警报声、日军军官的嘶吼声、仓皇的脚步声乱成一团。
片刻之后,几辆军车不顾一切地冲出试验塔,狼狈地向城外逃窜。
控制室内,满地都是烧得焦黑的“亡名录”,那些被注销的名字,在烈火中化为灰烬,重归自由。
黎明时分,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
小梅面色苍白地走出义庄,怀中紧紧抱着陈哑婆那只破碎的陶灯。
她一步步走到炸裂的无字碑前,将陶灯的残片轻轻放在曾经的碑座上。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一个微弱、苍老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是这片土地最后的低语。
“孩子……该轮到我们,给他们立碑了。”
话音落下,陶灯的残片似乎微微发烫了一下,随即彻底冷却,再无声息。
小梅怔怔地站着,随即缓缓抬头,望向远处山坡。
晨曦中,白桃正搀扶着几乎虚脱的陆九,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三人隔着清晨的薄雾遥遥相望,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眼中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默然。
他们都明白,摧毁高塔只是第一步。
而在城中某处不为人知的废墟里,一块新立的简陋木牌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名字:白桃、小梅、陆九。
风吹过,将昨夜焚烧“亡名录”后未来得及散去的纸灰扬起,飘飘洒洒,像极了有人刚刚上香后留下的余烬。
高塔虽倒,但那些被判定“意识归零”的人们,仍旧躺在病床上,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唤醒他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