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混浊而滚烫,药炉里微弱的火光是这片幽暗中唯一的生命迹象。
白桃跪坐在炉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
她小心翼翼地将研磨成粉的忘忧草芯、守志藤霜与还魂露按照《承愿录》残页上的比例调和,最后,她挽起袖子,用一根消毒过的银针刺破指尖,将三滴殷红的经血滴入石臼。
血液与药粉接触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冷香弥漫开来,仿佛寒冬腊月里骤然绽放的梅花。
这“护识三方”并非解毒之药,而是固本培元、锁住神识的壁垒。
祖父曾留下批注,世间最阴毒的术法,不是摧毁肉身,而是抽离神识,使其沦为任人摆布的线偶。
白桃深信,那七盏诡异的灯,所图谋的正是这个。
就在她准备将调和好的药泥搓丸入炉时,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暴的撞门声。
“开门!巡警队例行搜查!”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白桃反应极快,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石臼中的药粉,尽数洒入身旁一只小小的熏香炉内,随手丢进几块寻常的安神香料,再将几味无关紧要的草药弄得满地狼藉。
做完这一切,她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梯,打开了通往临时医馆的暗门。
几名荷枪实弹的巡警闯了进来,为首的队长一脸横肉,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这么晚了,白医生在鼓捣什么?”
白桃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指了指那只正飘出袅袅青烟的熏香炉:“还能是什么?城里人心惶惶,战后得了癔症的病人越来越多,我调配些安神香,让他们能睡个好觉罢了。”
那队长凑过去闻了闻,只觉得气味清冷,确实有宁心静神之效,并未察觉其中玄机。
他带人粗略地搜查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只能悻悻地带队离开。
门被重新关上,外面的喧嚣远去。
白桃静静站立了片刻,确认危险已经过去,才转身返回地下室。
这一次,她没有再受到任何打扰。
当炉火燃尽,三粒色泽温润、宛如琥珀的丹丸静静躺在炉底的余烬中。
她捻起一粒,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喉咙直冲天灵盖。
刹那间,白桃感觉脑海中仿佛有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晨雾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撕开。
长久以来的那种昏沉、滞涩感一扫而空,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锐利。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被遗忘的片段,此刻都清晰地串联起来。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与恍然:“原来……我们一直不是太弱,是被人蒙了心窍。”
同一时刻,城东义庄。
夜色深沉如墨,小梅孤身守在荒废的古井旁,颈间那圈若有若无的红线正持续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中,地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井水本是死水一潭,此刻却泛起了圈圈涟漪。
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残月疏星,而是七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这一次,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枯槁得如同风干树皮的脸,双眼是两个空洞的黑窟,没有瞳仁,没有神采。
可小梅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是初代小梅,百年前死在这口井里的那个丫鬟!
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一股非人言语的讯息,如冰冷的钢针般直接刺入小梅的脑海——那是“地语”,是亡魂与土地之间的低语。
“第六灯燃的是‘活祭’,非死魂,速断其源。”
紧接着,一幅更加恐怖的画面强行涌入她的意识:一座阴森的地下建筑,足有三层之深。
最底层,一个巨大的铁笼悬吊在半空,笼中是一具尚未封盖的棺材。
而在铁笼正下方,一人被金属镣铐牢牢缚在一个古怪的灯架之上。
他的头顶,密密麻麻插满了闪着寒光的细针,无数纤细的铜管从针尾连接出来,汇入头顶那盏灯的灯油容器之中。
他的生命与神识,正被当作燃料,一滴滴地榨取。
小梅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那是阿全,药庐失踪多日的旧仆!
强烈的惊骇与悲愤险些让她崩溃,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猛地从怀中摸出一枚寸许长的“安魂钉”,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掌掌心。
剧痛让她瞬间清醒,鲜血汩汩涌出。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迅速在井壁一块还算平整的青石上画下一道血符,将刚才得到的所有讯息凝于其中:“东沟柳下,不可近灯。”这是她们事先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只有白桃能看懂这血符中蕴含的真正含义。
另一边,陆九借着给试验塔底层机房运送绝缘胶的机会,再次潜入了这座巨塔的腹地。
他一边搬运货物,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通道的走向、守卫的换岗时间默记于心。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律:整座试验塔的建筑结构,完全是按照八卦方位来布局的。
中央核心区域是“离火殿”,四周环绕着七间独立的灯室,分别对应震、巽、坎、艮、坤、兑、离七个方位,唯独西北的乾位,空空如也。
更让他心惊的是所有灯室都设有双重门禁。
外层是精密的德制机械锁,而内层,竟是声纹验核系统。
他曾躲在暗处,亲耳听到一名研究员对着门禁念出一段古老而拗口的咒语,大门才应声开启。
今夜,他冒险溜进了位于地下一层的焚化间。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实验报告和杂物,刺鼻的焦糊味熏得人头晕脑胀。
他在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里,竟扒拉出半张被烧得焦黄卷曲的图纸。
图纸上的大部分字迹已经无法辨认,但有几个字却在火舌的舔舐下幸存下来,赫然是——“坎位换血,兑位通识”。
陆九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坎位主水,对应血液;兑位主泽,对应口舌通识。
敌人不仅仅是要点燃这七盏灯,他们还要利用八卦阵的原理,让七盏灯的神识之力彼此共振、流转、融合,形成一个“八缺一”的巨大吞噬场域!
这个场域会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最终诱使某个神识足够强大、又心怀执念的第八人,在无知无觉中自愿走入那个空置的“乾”位,补全阵眼,成为整个大阵的核心。
就在白桃收到那道笔迹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血符时,她立刻翻出了祖父的手抄笔记,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段关于“活祭灯”的零星记载:“以生魂饲火,七日不亡,则神识可脱离肉身,游走四方,遍及城池,为傀儡之主所用,充当耳目。”
她瞬间明白了。
日军正在试图打造一个覆盖全城的、由活人神识构成的巨大情报网络!
而阿全,已经被他们强行改造成了这个网络最初的节点,一个“行走的监听器”。
她当机立断,连夜从珍藏的药材中翻找出几味稀有药草,迅速调配出一种名为“迷神散”的药粉。
这种药粉无色无味,混入水中或膏体中都难以察觉,但只要接触到皮肤,就会在短时间内让人的意念无法集中,精神涣散。
她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混入一批即将送往日军军医院的特制止痛膏中。
她要做的,就是暂时“弄瞎”这些潜在的监视者,干扰阿全被迫传输出去的识感信号。
那夜,风雨欲来。
试验塔内,位于“坎”位的第六盏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出一声沉闷的爆裂声,随即骤然熄灭,滚滚黑烟从灯室门缝中喷涌而出。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座巨塔,广播里传来日语夹杂着德语的嘶吼:“六号容器失联!六号容器失联!立即启动A级隔离程序!”
陆九正蜷缩在一条通风管道内,亲眼目睹了这混乱的一幕。
几名白大褂研究员惊慌失措地抬着一个担架从地下室冲出,担架上躺着的正是昏迷不醒的阿全。
他太阳穴上依旧插着几根细长的导针,嘴唇翕动,无意识地用日语喃喃重复着一句话:“……宝藏不在地下,在人心……”
与此同时,试验塔顶层的会议室灯火通明。
一名身穿黑色和服、面容清癯的老者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眼中满是怒火:“不能再等了!实验体已经出现排异反应,必须提前点燃第七灯!”
他对面,一名肩扛少佐军衔的军官却冷冷地回应道:“松本先生,没有找到合适的‘承愿体’,谁敢去点燃第七盏灯?一个不慎,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反噬!”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两人对峙的身影,也照亮了他们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城市地图。
地图上,八个红点清晰地标注着八卦方位,其中六个已经亮起了不祥的血色光芒。
夜深了,白桃站在窗前,遥望着试验塔的方向。
警报声隐约传来但这也意味着,敌人已被逼入穷巷,下一步必然是更疯狂的反扑。
他们正急于寻找一个新的“承愿体”,一个能承受住第七灯力量的强大灵魂。
她看着玻璃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以自己的神识强度和白家的血脉,无疑是他们眼中最完美的猎物。
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猎场,而她,是猎物,也必须成为猎人。
与其被动地等待被发现、被捕捉,不如主动走入他们的视野,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
她忽然想起了戏文里的一句唱词:扮作你的模样,走到你的身旁。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她清明如洗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她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足以迷惑所有人的身份。
这场致命的游戏,她要亲自选择登场的舞台和穿戴的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