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当即命人取来库中仅剩的三包断梦香灰,那灰烬色泽沉黯,触手冰凉,仿佛凝结了无数未尽的噩梦。
她亲手将其与生石灰、熬煮得粘稠的糯米浆调和在一起,腥甜的药气与糯米的清香混杂,形成一种诡异而庄严的气味。
众人借着摇曳的火光,连夜将这粘稠的混合物仔细涂抹于青铜门周遭每一道细微的裂缝之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在为一个垂死的巨人缝合伤口。
小梅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忍不住问其缘由。
白桃头也不抬,声音平稳而笃定:“此门非金石,乃是由无数人的执念浇筑而成,它惧怕的是心甘情愿的伤痛,我们称之为‘愿痛’。若用蛮力强撬,只会激发其执念,届时它会彻底自锁,百年难开。”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众人惊奇地发现,被香灰糯米浆封住的门缝中,竟丝丝缕缕地渗出一股淡绿色的雾气。
那雾气不散,贴着地面缓缓流淌,所过之处,连石上的青苔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深吸一口,竟让人头脑微沉,仿佛要坠入某个遥远的梦境。
白桃对此早有预料,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盒内静静躺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将银针小心翼翼地悬于青铜门正中的那枚圆形玉钮之上,只见针尖甫一靠近,便像是被无形的磁力吸引,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最终稳稳地指向了斜下方的地面深处。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日军劳工营地里,一个面目丑陋的流民正佝偻着腰,费力地将一块塌方的碎石搬上板车。
他便是改换了容貌的陆九。
他不仅换上了一身破烂的棉袄,还狠心剃掉了自己半边浓密的眉毛,再用黄蜡和油彩塑了一个塌鼻歪嘴的假相,看上去猥琐又愚钝,完全融入了这群被强征来的苦力之中。
他被分配到了清理塌方通道的小组,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堵塞的矿道清理出来。
监工是个百无聊赖的日本兵,时常躲到一边去抽烟。
陆九便趁着这难得的间隙,背对众人,假意歇息,右手食指却飞快地在粗糙的石壁上刻下难以察异的走向标记。
通道深邃,阴冷潮湿。
一次,他所在的队伍与另一支押送囚犯的队伍在岔路口相遇。
那些囚犯形容枯槁,身上拖着沉重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
陆九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定着他们。
一阵风从更深的地道里吹来,送来了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
“底下……又有声音了……”一个囚犯压低了嗓子,声音里满是恐惧,“……好像在叫人的名字……被叫到的人,就再也没回来过……”另一个声音颤抖着接话:“是啊,前天还听见三号牢的王瘸子在喊冤,今天就没声了……”陆九心头猛地一紧,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原以为这只是日军的一处秘密地牢,现在看来,这地下的结构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恐怖,绝不止一层。
白桃这边,门外的等待同样煎熬。
小梅谨遵吩咐,每晚都召集村里那十二名最年幼的孤儿,让他们围着庭院中央一块从山上移来的青石入睡。
孩子们天心纯净,最容易感应到常人无法察觉的气息。
前两夜安然无事,到了第三夜的子时,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突然从梦中惊醒,放声大哭,任凭小梅如何安抚都无法停止。
他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梦中的景象:“黑水……好大的黑水池子……里头关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他的脚脖子上……拴着一个铁铃铛……”小梅心头一动,蹲下身子,用最温柔的声音追问:“然后呢?你还看到了什么?”男孩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着:“后来……后来有个人走过去,踩了老爷爷的脚一下,那个铃铛……就不响了……”
“池子底下有什么?”小梅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男孩歪着头想了半天,才不确定地伸出手指比划:“有……有九根大铜柱子,像是在玩摆石子游戏,一圈八个,中间还有一个。”
小梅闻言,脸色骤变。
她立刻取来纸笔,根据男孩的描述迅速绘制出一幅草图。
九根铜柱赫然呈八卦方位排列,中央一根正处中宫。
她不敢耽搁,立刻将图纸交到白桃手中,语气急切:“桃姐,这是内阵的枢机!男孩梦见的那个铁铃老者,恐怕就是阵眼所在。有人踩了他的脚,铃声便止,这分明是破阵之法!但九宫八卦,步步杀机,若是踩错了方位,引动机关,整座青铜门都会引发反震,届时我们所有人都要被活埋在这里!”
图纸上的信息与陆九带回的情报,以及银针的指向,在白桃的脑海中迅速拼接成一幅完整的地下地图。
她盯着图纸沉思良久,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她对小梅说:“强破不可,智取又风险太大。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代步引愿’之法。”
她随即请来了村中的陈哑婆。
陈哑婆早年因难产血崩,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是白桃硬生生用三剂汤药和九枚金针把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的。
虽然命保住了,嗓子却坏了,从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对白桃怀有刻骨的感恩之心。
当白桃请求她背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赤足踏上那枚冰冷的玉钮时,陈哑婆没有丝毫犹豫。
她浑浊的双眼中噙满泪水,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婴儿绑在背上,然后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将满是老茧的右脚踩了上去。
就在她足底与玉钮接触的一瞬间,或许是感受到了陌生冰冷的触感,背上的婴儿突然“哇”的一声啼哭起来。
哭声清亮,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也就在这啼哭声响起的刹那,陈哑婆脚下的玉钮竟应声微微下沉,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紧接着,那扇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门,门缝竟缓缓扩开了寸许!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之风从缝隙中扑面而出,其中混杂着金属的腐锈气、陈年药材的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令人闻之欲呕。
傍晚时分,陆九终于带着一身疲惫和最新的情报赶了回来。
他压低声音道:“地下的通道分支极多,如同蛛网,但我已探明,只有一条是通往最深处的。那条路的入口处,设有一道七星铃阵,铃铛的挂法和排列,与我们之前在艮宫地牢见到的如出一辙。”
白桃凝视着门缝中缓缓流动的绿色雾气,又看了看手中那枚指向依旧的银针,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在了一起。
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我明白了。艮宫的铃阵,阿无能安然走过,是因为他天生喑哑,听不见,也不会发出声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之愿’,所以铃铛不会为他而响。如今,我们要进这扇门,要过那道七星铃阵,也需要有人……愿意变成一个‘暂时的哑者’。”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小梅。
小梅的身体微微一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与内心做着某种交割,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我可以不说话,只要……只要还能听见里面那些人的疼。”
白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转过身,面对着那道已经开启了一线生机的青铜门,以及从中不断涌出的、仿佛有生命般的阴冷气息。
她知道,这扇门后等待他们的,将是远超想象的凶险。
踏入,便是九死一生。
“门里的气息有毒,沾染上,轻则昏沉,重则侵蚀心脉。”白桃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环视众人,下达了进入前的最后一道命令,“我们踏进去的每一步都可能留下痕迹,回来时,这些痕迹或许会成为追命的符咒。我们得先为自己铺好一条退路,一条能涤尽污秽、愈合伤口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