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松针的苦香漫进领口时,白桃的鞋跟已经碾过七片带露的枫叶。
紫金山北麓的林子密得像团乱麻,枯枝抽在她手背上,倒比怀里的青铜卦镜烫得轻些——那镜面还留着道观密室里的铜锈味,此刻正贴着她心口,随着呼吸一下下撞着肋骨。
慢着。陆九突然抬手拦住去路。
他的军靴尖抵着块凸起的山石,石缝里卡着半截褪色的红绸,三天前日军侦察队的标记。
白桃的手指在卦镜边缘扣出月牙印。
祖父笔记里乾卦非终的字迹突然浮上来,墨迹晕开成紫金山的轮廓——他们走的正是乾卦指引的西北到正东的子午线,可这红绸却像根刺,扎破了她心里那点侥幸。
桃姐姐看!小梅的声音像只扑棱棱的雀儿。
她扒开一丛野蔷薇,露出块黑黢黢的断崖,足有两人高的巨石横在崖底,把半人宽的裂缝堵得严严实实。
石面爬满青苔,却在中央位置留着块巴掌大的干净处,像是被特意擦过的。
白桃摸出卦镜对准石面。
镜面先是蒙了层白雾,接着地裂开道细纹——不是镜裂,是雾气凝成了纹路:八卦图里,坤卦的阴影正顺着镜面爬向巨石。
坤主藏纳,其门在阴。她喃喃重复着祖父笔记里的话,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道观密室里坤承其后的刻痕、昨夜巽风塔倒下时地下的闷响、小梅后颈那片红得渗血的胎记,突然串成根线,勒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要阴气?陆九扯下片松叶在指尖转着,这林子晨雾未散,阴气够重了。
不是自然的阴。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是活物的阴......血脉里的。她转头看向小梅,正撞进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咬破了指尖,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晨雾里凝成颗红亮的水珠。
妈妈说过,我的血能开。小梅举起手,血珠地砸在石缝里。
白桃看见她手腕内侧三道淡白的疤痕,像三枚月牙——是长期服药留下的针孔,通脉丹的药性早把她的血脉泡成了药引。
石面突然震颤起来。
青苔簌簌剥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岩纹,竟渐渐勾勒出坤卦的轮廓。
巨石发出闷响,缓缓向一侧移动,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寒气裹着腐叶味涌出来,白桃打了个寒颤,伸手按住小梅的肩膀——那孩子的体温烫得反常,像块烧红的炭。
跟紧。陆九摸出怀里的匕首当先钻了进去。
洞内比外头暗得多,白桃摸出随身的银针盒,借着火折子的光,看见甬道两侧立着八尊石人。
他们手持人参、灵芝、龙骨、朱砂,衣纹里还嵌着细碎的云母,在火光下闪着幽光。
八宝镇魂阵。白桃的声音发紧。
药王宗的古籍里提过,这是用药材引毒的杀阵,石人眼眶里的银珠一旦转动,迷毒能让人在幻觉里自戕。
她抬头看了眼洞顶透进来的天光——卯时三刻,子午流注里心经当令。
小梅,捂好口鼻。她抽出两根银针,针尖在烛火上烤了烤,陆九,挡住石人的视线。
陆九立刻侧身站到石人前,黑色大衣下摆扫过石人脚边的铜铃。
白桃借着他的影子掩护,银针地扎进左侧石人手腕的太渊穴——肺经原穴,管着气机升降;第二针直刺右侧石人神门穴,心经输穴,能定魂魄。
石人眼眶里的银珠刚转了半圈,突然地卡住。
陆九低笑一声,摸出随身携带的易容工具,指尖蘸着石人脸上的泥灰一搓——竟是层模具,日军提前来探过,连伪装都备好了。他剥下面具时,石人耳后露出个樱花印记,在火光里刺得人眼睛疼。
越往里走,寒气越重。
白桃的睫毛结了层薄霜,忽然听见一声,像水沸了却没见热气。
转过最后道弯,三人同时顿住——巨大的石室中央,一口阴阳铜鼎悬在半空中,鼎身刻满六十四卦,唯有坤卦位置凹着个血玉槽。
鼎下幽蓝的火焰舔着石壁,那火不带温度,反而泛着冷意,白桃凑近闻了闻,是阴磷水的味道,专克阳火的邪物。
取玉会引动气压。白桃的手指抚过鼎身,能感觉到下面的机关在震动,毒烟会顺着阴磷水的湿气漫出来,三息内封喉。
用你的血。陆九突然说。
他盯着白桃发间的银针——那是用祖父的寒髓玉磨成的,能引药气入脉。
小梅立刻又咬破手指,把血珠挤在针尾:妈妈说,我的血能当药引。
白桃喉头一紧。
她接过针,蘸着血顺着鼎耳的纹路划出坤卦虚影。
血玉突然发出嗡鸣,像古寺里的晨钟。
它缓缓升起,露出下方暗格里的羊皮卷——《黄帝外经·秘篇》几个字,让她的指尖都在抖。
桃姐姐,有人!小梅突然拽她的衣角。
洞外传来皮靴踩碎石的声音,混着几句日语骂骂咧咧。
陆九迅速把剥下的石人面具扣在脸上,扯了扯领口的日军领章:我去引开,你们藏好。
白桃摸出药囊里的昏睡散,对着风口撒了把。
小梅则蹲下身,把三根银针分别扎进地面的地脉点——这是她昨夜在道观学的,湿气遇针凝结成雾,转眼就把石室裹成了白团子。
外头传来闷哼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动静。
白桃掀开雾帘看了眼,几个日军正捂着喉咙抽搐,石人眼眶的银珠终于转动起来,迷毒顺着他们的口鼻钻进去,在脸上烙出青紫色的卦纹。
陆九扯下伪装,脸上还沾着石人面具的泥灰。
三人猫着腰往外跑,白桃把经卷塞进药箱夹层时,指尖突然一痛——血玉碎片不知何时划开了她的皮肤,一丝黑气正顺着血管往小臂爬,像条细小的蛇。
夜雾漫进山腰古庙时,白桃正对着茶碗发怔。
她悄悄挤了滴血进去,水面立刻浮出个字血纹。
陆九的影子笼罩下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中毒了?
白桃把茶碗推到桌角,看那血纹渐渐散成红雾,是它......选中了我。她摸出银针,指尖在穴上顿了顿——那黑气爬得更快了,沿着心包经往胸口窜,像在找什么出口。
庙外的松涛声突然大起来,吹得供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
白桃盯着跳动的火苗,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坤卦的封印,终究还是在她血脉里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