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麓的秋色,已经走到了最绚烂的尽头。
连日来的寒流,为这片壮丽的山谷带来了深秋特有的凛冽。清晨时分,草地上凝结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如同撒上了一层洁白的糖粉。远处的雪峰,在稀薄而清冷的空气中,轮廓变得愈发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疗养院里,那场备受瞩目的“秋日音乐会”,也终于迎来了它最后的倒计时。
整个疗养院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之中。工人们正在搭建户外的舞台,来自欧洲各地的媒体记者也陆续抵达,在山下的小镇住下。一切都预示着一场盛大的,即将来临的庆典。
槐稚秀站在画室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被秋霜染得更加斑斓的世界。她的心,却不如这景色般多彩。
她知道他就在不远处。那个顶着一张陌生面孔,却拥有着她最熟悉灵魂的男人。这一个月来,他们借着“教授”安排的“艺术交流”,在刀尖上交换着情报,完善着那个疯狂的计划。
每一次见面,对她而言都是一次甜蜜的煎熬。她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才能扮演好一个对“亚历克斯”这个陌生人,仅仅抱有“艺术上的好感”和“同病相怜的依赖”的病人角色。
这种压抑,让她身心俱疲。
而她知道,“教授”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从未真正地离开过他们。
这天下午,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奏练习。
琴房里,气氛显得格外凝重。槐稚秀能感觉到,顾念的状态也有些不对。他弹奏的琴音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伪装的忧郁,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属于顾念本人的,凛冽的杀意。
她知道,决战的时刻,近了。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首《月光变奏曲》,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
就在他们弹到全曲最高潮的部分时——
“停。”
一个温和,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两人弹奏的琴音,戛然而止。
“教授”文景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慈爱的笑容,但他的眼神,却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在两人之间来回地扫视。
“弹得很好。”他缓缓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鼓着掌,“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张力。甚至……让我听到了一丝,不该有的‘默契’。”
顾念和槐稚秀的心,同时猛地一沉。
“教授”走到钢琴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琴键。
“我很好奇,亚历克斯。”他转过头,看向顾念,脸上依旧在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只是一个来自丹麦的,精神脆弱的钢琴家。而秀秀,则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们的人生,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为什么,”他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你们的琴声,却能如此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就好像……你们认识了很久,很久。”
来了。
最后的,致命的试探。
顾念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脸上,那属于“亚历克斯”的,苍白而神经质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教授,您过奖了。”他用那带着北欧口音的英语,平静地回答,“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吧。孤独的灵魂,总是容易在音乐里,找到共鸣。”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符合他人设的回答。
“是吗?”“教授”轻笑了一声,他没有再看顾念,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脸色惨白的槐稚秀。
“秀秀,我的孩子。”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催眠般的温柔,“那你告诉我,你从他的琴声里,听到了什么?”
“是听到了一个同样孤独的艺术家的灵魂?”
“还是……”
“教授”缓缓地,俯下身,凑到槐稚秀的耳边。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如同魔鬼低语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听到了,一个死人的回响?”
槐稚秀的整个身体,在那一瞬间,都彻底僵住了。
一股冰冷的,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在看戏!看他们这两个可怜的,自作聪明的演员,在他面前上演着这出滑稽的重逢的戏码!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计划,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
她下意识地就要抬头看向顾念,想要向他求助。
但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最后一刻。
“砰!”
一声清脆的,不和谐的琴音,突然响起!
是顾念。
他用他那只受伤的左手,狠狠地,砸在了一个低音区的琴键上!
那声音,刺耳,突兀,充满了暴躁与失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只见“亚历克斯”的脸上,露出了那种,精神病人特有的,因为受到刺激而情绪失控的,疯狂的表情。
“够了!”他突然站起身,对着“教授”,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不要再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心理学,来剖析我们了!我们只是在弹琴!只是在弹琴而已!”
“音乐是神圣的!不是你用来进行肮脏实验的工具!”他指着“教授”,浑身都在发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这个……伪善的,控制狂!”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
一个被长期精神压抑的艺术家,在自己的艺术领域被“玷污”时,所爆发出的,最真实,也最合理的,疯狂。
他用这种自爆般的方式,强行地,打断了“教授”对槐稚秀的精神攻击。
也将所有的矛盾和焦点,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教授”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亚历克斯”,微微地愣了一下。
随即,他缓缓地直起身。
他看着顾念,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赞许的近乎于欣赏的笑容。
“很好。”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非常好。”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看顾念,又看了看那个被顾念的爆发惊得呆在原地的槐稚秀。
然后,他便转过身缓缓地走出了琴房。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但顾念和槐稚秀都知道,这扇门背后,那个老人的眼中,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游戏”心态。
只剩下了最纯粹的最冰冷的杀意。
他们的伪装,在那最后一刻,被顾念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保住了。
但那层伪装之下,所有的裂痕都已彻底暴露。
“教授”,已经不再需要试探了。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答案。
明天的音乐会,将不再是一场,请君入瓮的狩猎。
而是一场,图穷匕见的,最终的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