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年末的最后一个周五。
旧年的尾声，新年的序曲，总是在一场盛大而混乱的文艺汇演中拉开帷幕。
红色的幕布上方，悬挂着一条同样红色的、写着“庆元旦，迎新年”的巨大横幅。舞台上，灯光闪烁，音响里正播放着震耳欲聋的劲爆音乐，一个穿着亮片裙的女生正在激情四射地表演着一段舞蹈，引得台下她班里的同学阵阵尖叫喝彩。
这是一场属于青春的、尽情释放的狂欢。
张甯坐在相对靠后的一个角落里，像这片沸腾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最普通的校服，依旧习惯性地与周围的喧嚣保持着一臂之遥的审慎距离。但她的眼神，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纯粹的虚空。那片虚空里，如今仿佛有了一层薄薄的、柔和的底色。她看着那些在人群中追逐打闹的同学，目光里不再有那种研究社会现象般的疏离，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平和的暖意。
“张甯，你也来啦？”身旁一个戴着眼镜、平日里只在交作业时才会和她说话的女同学，友好地递过来一包瓜子。
若是放在从前，张甯多半会用一个礼貌的微笑和一句“谢谢，不用了”来终止对话。但今天，她犹豫了片刻，竟然伸出手，从那包瓜子中，轻轻捏了两颗。
“嗯，”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挺热闹的。”
这是她最近发生的变化。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所有试图靠近的善意都竖起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硬壳。她开始尝试着，用一种温和的、不那么刺人的方式，去回应这个世界。尽管这种回应，依旧带着清晰的、无法被逾越的距离感。
女同学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般“亲民”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即更高兴地和她攀谈起来：“是啊是啊！听说今天高三的学长们有个摇滚乐队，特别劲爆！还有王老师也要上台唱《我爱你中国》呢，他以前可是在歌舞团唱过男中音的！”
张甯耐心地听着，偶尔用一个“嗯”或“是吗”来回应。她并不在乎那个摇滚乐队的主唱有多帅，也不关心王老师的唱功如何。她只是觉得，自己最近和其他人的交流好像增多了。这不是她刻意为之，甚至直到有人指出来，她才意识到。
她知道，这种变化的根源，在谁身上。
于是，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开始在那片喧嚣的海洋里，搜寻那个最不安分、也最耀眼的浪头。
她很快就找到了他。
那个穿着蓝色校服外套，却不安分地敞着怀，露出里面毛衣的少年，正靠在后台的入口处，一条腿伸得笔直，另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曲着，手里拿着一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可乐，正眉飞色舞地跟两个戴着学生会袖章的男生说着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带着飞扬的神采，手舞足蹈，引得那两个男生哈哈大笑。
他就像一个天然的发光体，活泼、张扬，充满了用不完的、蓬勃的生命力。
而她自己，则是习惯了待在暗处的、沉默的行星。
可现在，这颗行星的轨道，似乎已经被那个发光体的强大引力，牢牢地捕获了。
就在她望过去的瞬间，那个正在高谈阔论的少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立刻有所察觉。他不着声色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越过十几排攒动的人头，与张甯那双平静的眼眸，在空中轻轻地碰了一下。
只是一下。
没有言语，没有招手，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但张甯看见，他那咧到耳根的、张扬的笑容，在与她对视的刹那，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只有她能读懂的、狡黠而温柔的光。
而她自己，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那个隐秘的、心照不宣的笑容，像一个秘密的开关，瞬间将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变成了无声的背景。仿佛整个礼堂的几百号人，都只是他们这场默契游戏里，无知无觉的群众演员。
汇演在继续。
舞台上的节目，换成了一个略显沉闷的诗朗诵。礼堂里的气氛，也从刚才的狂热，变得有些昏昏欲睡。
彦宸终于结束了他的“巡回社交”，很快，便以一种“我就是随便逛逛”的姿态，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溜溜达达地，晃到了班级所在的这一片区域。
他并没有径直走向张甯，而是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先是在班级区域的外围荡开一圈圈涟漪。他先是拍了拍一个正在打瞌睡的男生的肩膀，大声地嘲笑他：“喂，哥们儿，这诗朗诵比咱历史老师的催眠曲还管用啊？”引得周围几个人一阵低笑。然后，他又凑到前排几个女生的圈子里，厚着脸皮抓了一把别人手上的橘子糖，嬉皮笑脸地说了句“新年快乐，甜甜蜜蜜”，在女孩们半嗔半笑的推搡中，得意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他像一只巡林的大狗，用他那套独有的、带着点无赖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的社交方式，将自己的存在感，毫不费力地辐射到整个领地。
张甯静静地看着，像在欣赏一出早已知道剧情的默剧。她甚至能猜到他下一个会去骚扰谁，会用什么样的借口去搭讪。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拥有了一张独属于他的“使用说明书”，上面详细地标注了他所有的行为逻辑和隐藏代码。
终于，在绕了一大圈后，彦宸才晃到了班级座位的中心区域，一屁股坐在了班长洛雨婷旁边的空位上，那个位置，离张甯隔着三排对角线的距离。
“哟，班长大人，”他将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收敛了些许，但语气里的调侃依旧不减，“怎么样，咱们班的节目排在第几个？我可就指着咱们班的节目提提神了。”
洛雨婷脸上挂着她那副招牌式的、笑嘻嘻的表情，看了一眼手里的节目单，皱着眉说：“下一个就是了。《校园趣事》。”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幸亏他俩主动请缨，不然按班主任的意思，非得让我们全班上去排队站着，搞个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可不是嘛！”彦宸深以为然地一拍大腿，“每年都这套，站上去跟比傻一样。还一半五音不全的阵容，唱出来那哪是力量，那是灾难。”
他俩的对话，引得周围的同学一阵会心的低笑。
就在这时，彦宸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立刻引起了洛雨婷的警觉。“哎，彦宸，你干嘛去？”她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班干部特有的、对“不安定分子”的警惕，“马上就该咱们班的节目了，你作为班级一员，怎么又要跑？你这个活宝不在，气氛都起不来！”
彦宸像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夸张地用手扇了扇风，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忍受的表情，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这几排的同学都听得清清楚楚。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他大声地回复道，脸上写满了“痛苦”，“我就出去晃一圈，这里面又热又闷的，跟个蒸笼似的，气都透不过来了！我再不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待会儿就得靠你把我给背出去了！”
他的语气夸张，表情生动，立刻引来周围同学的一片哄笑。
“哇，连班长的豆腐你也敢吃？！”
“你是想把雨婷给压死吧？”
幸好，那两个准备上台说相声的男同学，也适时地站出来解围，他们拍着胸脯保证，就算彦宸不在，他们也一定能把场子给热起来。顺便彦宸别忘了兑现一个星期的汽水。
洛雨婷咬牙切齿地白了他一眼，也只好挥挥手，算是批准了他的“放风”申请。
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神扫过前排，扫过天花板，扫过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唯独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刻意地、完美地避开了张甯所在的方向。一个眼神都没有朝她这边看。
然而，坐在角落里的张甯，却已经清晰地接收到了他发出的暗语。
她的唇角，再一次勾起一个只有自己能懂的、会心的弧度。心中暗道：这个家伙，演技真是越来越浮夸了。
彦宸说完，便在洛雨婷那“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眼神中，双手插兜，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很快，舞台上的诗朗诵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结束。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报幕：“下面，请欣赏由高二三班赵峰、李扬同学为我们带来的相声——《校园趣事》！”
班级区域里顿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给自家兄弟捧场的掌声和口哨声。张甯也跟着众人，礼貌地拍了拍手。她看着那两个穿着长袍、略显紧张的同学走上舞台，鞠躬，开口说了第一个包袱。
在周围同学的注意力完全被舞台吸引的时刻，张甯微微欠了欠身，对身旁那个刚刚分给她瓜子的女同学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女同学正看得起劲，闻言也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舞台。
张甯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惊动任何人，低着头，沿着礼堂最边缘的过道，向侧门走去。
当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喧嚣的大门时，一股冬日里清冽而干净的空气，瞬间迎面扑来，让她那被礼堂里浑浊热气熏得有些发闷的头脑，顿时为之一清。
门外的世界，安静了许多。只有礼堂里传出的、模糊的笑声和掌声，像遥远的潮汐。走廊里，有几个负责后台工作的学生在搬运道具，还有两三个似乎和她一样出来透气的老师，正靠在窗边低声交谈。
张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目不斜视地从这些人身旁走过，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淡然表情，仿佛她真的只是要去一个该去的地方。没有人留意到她，正如她也无意被任何人留意。
她穿过行政楼前那片空旷的小广场，运动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哒、哒”声。微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她慢慢地、不疾不徐地，走向教学楼旁。那棵见证了他们无数次秘密谈话的老榕树，正静静地矗立在前方，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
她知道，他会在那里。
果然，她才刚走到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从巨大的树干后面闪了出来。
彦宸没有再吹口哨，也没有再嬉皮笑脸。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手依旧插在裤兜里，只是抬起脸，看着向他走来的她。
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脸上才缓缓地绽开一个大大的、像个孩子一样、毫不掩饰的傻笑。那笑容在渐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像一盏只为她一个人点亮的、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