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佛光与青色道炁缓缓散去,如同潮水退却,露出被洗礼后的沙滩。慕容博与萧远山怔怔地立在原地,仿佛大梦初醒。体内那纠缠了数十年、日夜折磨他们的蚀骨疼痛与躁郁戾气,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轻松与……虚弱。但那虚弱之下,是蓬勃再生的生机,如春雨后的泥土,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他们下意识地运转内力,真气虽不复往日狂暴强横,却如溪流般温顺平和,在畅通无阻的经脉中潺潺流动,再无半分滞涩痛苦。这种感受,是他们称雄江湖、沉溺仇恨的数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手,看着自己不再因怨毒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又望向对方。目光交汇,不再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恨,而是同样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唏嘘。
数十年的恩怨纠缠,无数个被仇恨灼烧的不眠之夜,那些苦心孤诣的算计,那些癫狂痛苦的嘶吼……在这一刻,竟都变得如此遥远而虚幻,如同上一世发生的模糊梦境。
为了什么?
慕容博想起自己假死遁世,潜伏暗处,搅动风云,将那“复兴大燕”的沉重枷锁强加于儿子身上,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众叛亲离,一身痼疾,险些暴毙于此。那梦寐以求的江山,此刻想来,竟不如此刻呼吸间这口顺畅的空气来得真实可贵。
萧远山想起自己半生癫狂,潜伏少林,偷学武功,心中除了复仇再无他物,甚至忽略了儿子的成长,险些将他也拖入这万劫不复的仇恨深渊。妻子那温柔的笑容再次浮现眼前,她若在天有灵,真的愿意看到自己变成这般模样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以往听到这句话,他们只会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弱者的哀鸣或虚伪者的说教。直至此刻,亲身从那无间地狱般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们才真正明白,“放下”二字,并非屈服,而是……解脱。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灵的倦怠。对这恩怨厮杀的倦怠,对这名利野心的倦怠,对这红尘纷扰的倦怠。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无需言语,一种奇妙的默契已然达成。
慕容博率先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释然。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略显凌乱的灰袍,向前一步,对着扫地僧缓缓跪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颤抖:“红尘浊世,恩怨如锁,缚我数十载,如坠无间。今蒙大师与道长点化,拔除苦毒,得见本心。慕容博……愿斩断尘缘,皈依我佛,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望大师慈悲,收录门下。”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那曾经充满野心与算计的一代枭雄,此刻竟真的放下了所有,选择了最彻底的遁世。
紧接着,萧远山也深吸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半生的浊气彻底吐出。他走到慕容博身旁,同样缓缓跪下,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复杂、虎目含泪的乔峰,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与安慰,随即望向扫地僧,沉声道:“萧远山半生为恨所驱,形同鬼魅,累及妻儿,罪孽深重。今亦愿放下屠刀,皈依佛门,忏悔罪业,祈佑吾儿平安。求大师成全。”
两位争斗了一辈子、纠缠了一辈子的死敌,此刻竟并肩跪在佛前,选择了同一条归路。这一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宿命感。
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结局深深震撼,说不出话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一切。
“不——!!!”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慕容复口中爆发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不仅大仇得报无望,竟还要剃度出家,那支撑他多年的复国梦想、家族使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无法接受!绝对不能接受!
“爹!你不能!你不能出家!大燕!我们慕容氏的大业啊!你忘了吗?!忘了历代祖宗的遗志了吗?!”慕容复状若疯魔,双目赤红,猛地向前冲去,试图将父亲从地上拉起来,“起来!你起来!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重头再来!”
慕容博任由儿子拉扯,却纹丝不动,只是缓缓抬起头,看着慕容复那因极度激动而扭曲的面容,眼中充满了疲惫与悲悯:“复儿……放手吧。那镜花水月……不值得……为父……累了。”
“不值得?怎么会不值得?!”慕容复尖叫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那是我们慕容氏的荣耀!是我们的命!你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他的嘶吼声充满了绝望与崩溃,在场众人闻之,无不心生恻隐。这个一生被复国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青年,此刻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已然处于疯狂的边缘。
慕容博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亦是剧痛,却更加坚定了出家的念头。他不能再让儿子重复自己的老路,被那虚妄的野心吞噬。他闭上眼,不再看慕容复,只是低声重复道:“放下吧……复儿……都放下吧……”
“不!我不放!我不放!”慕容复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却被邓百川、公冶乾死死拉住。
扫地僧看着这一幕,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痴儿……”
萧远山跪在一旁,看着慕容复那疯狂的模样,又看看台下紧张关注着自己的儿子乔峰,心中最后一丝不甘也彻底散去,只剩下无尽的庆幸与平和。幸好,他放下了,他的峰儿,不必变成那般模样。
前尘种种,恩怨情仇,在此刻,似乎真的随着那一声声佛号,渐渐远去,化作了青烟。
唯有慕容复那绝望而不甘的嘶吼,还在山谷间回荡,诉说着执念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