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了三日,像断不了的线,把古城墙根下的西槐巷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意里。
青石板吸饱了水,踩上去软塌塌的,仿佛整条巷子都沉在记忆的淤泥中。
孟雁子清晨六点便出了门。
巡查废墟是她的例行公事,也是她这几年来最不愿面对的事——这里曾是朱雀社区最难拆的“钉子户”集中地,二十年前一场强拆引发的对峙,留下一排半塌的老屋,也留下无数未说出口的怨与悔。
而如今,这片荒芜之地竟成了她手腕上那道“锈线”的源头。
她卷起左腕袖口,呼吸微微一滞。
老铲的手还僵在半空,锈迹检测仪像垂死挣扎般发出断续的“滴滴”声,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动:97%——未释放哀伤——记忆活性突破阈值。
他额角青筋突起,嘴唇哆嗦着,想骂人,却发不出声。
蓝花碎了,可故事没死。
那浮现在空气中的影像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老照片,模糊却执拗地定格着——灰墙根下,一位穿着旧式毛衣的老妇跪在地上,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相纸边缘。
她低声喃喃:“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偷偷存了他退学那年的照片。”声音轻得几乎被雨滴吞没,却又重重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围观居民没人说话。有人低头抹了把脸,不知是雨还是泪。
“这……这不是污染!”小芽猛地冲上前,挡在残破的花前,声音冷而锐,“这是记忆的具象化!你们铲的不是植物,是人心压了二十年都没出口的一句‘对不起’!”
大织蹲在地上,手指颤抖地触碰那团泥泞中的花瓣残骸,忽然低声道:“我妈……也烧过我爸的东西。那时候她说‘忘了好,忘了清净’……可她每到冬天就咳血。”
老铲脸色铁青,怒视雁子:“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故意让这些鬼东西长出来!”
雁子没反驳。
她只是静静站着,左手抚上肩胛处隐隐作痛的锈线延伸带。
那藤蔓般的纹路正缓缓搏动,仿佛与地下某种古老脉络共振。
她确实知道——自从三个月前第一缕锈线从手腕爬出,她就开始梦见那些不属于她的片段:孩子藏起来的录取通知书、夫妻间撕碎又拼好的结婚照、老人锁在铁盒里的药瓶标签……全都是这座城墙脚下,被人强行遗忘的“不该记得”。
但她不说。
因为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过目不忘,究竟是天赋,还是诅咒?
“我不是让它长出来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雨幕,“我是被它选中的记账人。”
老铲冷笑:“记账?那你记下了多少痛苦?够不够填平这条巷子?”
“够了。”雁子抬头,目光平静如深井,“所以我没再阻止它开花。”
夜降临得悄无声息。
废墟恢复寂静,人群散去,只剩几株幸存的兰花在残垣间轻轻摇曳。
雁子独坐于断墙之上,膝上摊开一本边角卷曲的童年日记。
泛黄纸页上写着母亲每日服药时间、剂量、忌口清单,工整得近乎机械。
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试图回忆母亲生日时,脑海竟一片空白。
她忽然笑了。笑自己连最爱的人都记不清模样了。
掌心的锈线微微发热,新芽分裂的速度加快,像是体内有座花园正在苏醒。
她伸手轻抚一朵蓝花,花瓣柔软如呼吸。
“若我终将忘却所有……”她低语,声音融进晚风,“至少让这座城,活得更久一点。”
风起,花瓣纷飞。一片落在她唇边,温润如吻。
与此同时,在回民街深处,“老酒馆”的灯仍亮着。
李咖啡靠在吧台,眼神空茫。
他不知何时拾起了一片随风飘进窗来的蓝花,无意识放入空杯。
杯底那滴名为“未温”的液体——他为雁子调了三年都未能完成的特饮——忽然剧烈一颤。
继而。
第二滴落下。
清澈如泪,不带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