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混着雨水的潮,漫进雁子的鼻腔时,她正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吊瓶。
小禾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像根细针轻轻挑开混沌:...西槐巷危墙昨夜未爆,疑似人为干预,现场发现不明酒渍与录音残片。
她猛得坐起,额角的纱布蹭到床头,疼得倒抽冷气。
记忆如被撬开的堤坝——四十三个名字顺着神经往上涌,王阿婆说替我摸摸门楼的砖,张叔喊我孙子还没见过老槐开花,还有李咖啡在暴雨里拽她时,瞳孔骤缩的惊痛,像道刺扎进视网膜。
雁子姐!小禾手忙脚乱扶住她,读报的纸页哗啦散在床头柜,你烧刚退!
老陈叔说你昨晚抱着枣花罐摔在雨里,额头撞在井沿上......
雁子没听进去。
她颤抖着摸向裤袋,指尖触到团湿软的纸。
展开时,老陈的字迹洇成模糊的墨团,却仍能辨认:她最后说的不是,是。
我妈......她喉咙发紧。
三天前在井边,老陈说母亲临终前只来得及说个字,可现在这张纸条像把钥匙,捅开了她记忆里被雨打湿的角落——母亲握着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手腕上的胎记,声音轻得像叹息:暖......要暖......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卫生所的玻璃上,噼啪作响。
雁子突然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我要回西槐巷。
小禾扑过去拦,却被她攥住手腕。
雁子的掌心烫得惊人,可眼底亮得吓人:那些遗言,我都记起来了。
他们等了一夜,不能再等。
老酒馆的地窖里,李咖啡的指尖抵着小瓷瓶的瓶口,最后一滴静默酒顺着玻璃壁滑进去,的一声轻响。
他把瓷瓶挂在雁子常坐的椅背——那位置总留着她发梢的茉莉香,现在混着酒香,像团化不开的雾。
奶奶的手札摊在吧台上,墨迹泛着旧黄:酒不入心,便只是水。他盯着这句话,突然想起昨夜城墙下的共振。
那些酒液顺着裂缝淌时,他分明听见了声音——不是风声,是无数个我记得别拆等等我,像被酒泡软的记忆,在砖缝里轻轻震颤。
原来不是我的技能失效。他低声说,指节抵着吧台,是她的情绪太满,满到需要整座城来装。
地窖的木梯传来响动,老周探进头:咖啡,西槐巷那边闹开了,居民都堵在巷口,说要保危墙。
李咖啡抓起调酒杯,酒柜里的酒瓶在晃动,倒映着他突然发亮的眼睛:情绪特调的灯牌擦干净。
这次,只调一种酒——说不出口的话
老陈的膝盖陷在泥里,雨水顺着帽檐滴在泛黄的结婚照上。
照片背面等你带我看雪的字迹被泡得发白,像道正在消失的伤疤。
他盯着妻子的墓碑,喉结动了动:当年要是我没去矿上......要是我早回来半小时......
你逃了二十年。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陈僵住,回头看见大河抱着臂站在雨里,手里攥着罐啤酒,罐身凝着水珠,可她从没逃。
我不是怕死......老陈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是怕我哪天在,也救不了她。
可你现在炸墙,就等于杀了她第二次。大河蹲下来,把啤酒塞进他手里。
罐子是温的,带着体温的热,她活在那些砖里,活在赵婶的腌菜坛里,活在王伯的秦腔里。
你炸了墙,就是把她的骨头渣子也扬了。
老陈的手指突然发抖。
他望着墓碑前的火盆,里面还剩半块遥控器残壳。
雨水滴进去,腾起一缕白烟。
他突然站起来,把照片贴在胸口,对着墓碑重重磕了个头:等我,我去把他们的故事都记下来......
西槐巷的青石板在雨幕里泛着水光。
雁子赶到时,巷口挤了二十多号人。
张奶奶举着别拆记忆的硬纸板,边角被雨泡软了;赵爷爷捧着本老相册,正给旁边的姑娘指照片:这是我和我老伴,就在墙根下拍的......
小禾举着扩音器,头发贴在脸上:大家先登记,我们录口述史......话没说完,人群突然静了。
雁子站在雨里,额头的纱布被雨水浸成深灰。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钟:我来记。
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先是张奶奶抽了抽鼻子,接着赵爷爷的相册地掉在地上。
有人开始哭,有人抢着说话:我家那间屋,我闺女出生时......墙根第三块砖,刻着我和狗蛋的名字......声音像潮水,裹着雨水往雁子耳朵里灌。
她闭了闭眼,四十三个名字在脑海里排好队,像等着被收进匣子里的珍珠。王阿婆,您说要摸门楼的砖。她突然开口,人群猛地静了,张叔,您孙子会在老槐开花时来,我保证。
雨幕里传来铃铛响。
李咖啡抱着调酒杯挤进来,发梢滴着水,吧台上的小瓷瓶在胸前晃:尝尝新调的未出口他倒了杯酒递给颤抖的王大爷,喝了它,想说的话自己会跑出来。
王大爷抿了口,突然号啕大哭:我对不起我哥!
那年发大水,我光顾着救自家粮,没拉住他......酒香混着雨水漫开,竟和巷底裂缝渗出的清酒气缠在一起,像两根线绞成了绳。
老地突然喊。
他蹲在危墙前,手里的仪器屏幕闪着绿光,墙体频率在变!众人凑近,只见波纹图上的曲线正随着王大爷的抽噎起伏,像......像在学人声的节奏!
雁子抬头。
雨雾里的城墙像头醒过来的巨兽,砖缝间的青苔被雨水洗得发亮,竟真似随着人声轻轻呼吸。
李咖啡的目光穿过雨帘,与她相撞。
他举了举调酒杯,嘴角扯出个笑——这次,没说承诺,只说:我在。
深夜的社区办公室,台灯亮得发白。
雁子伏在桌上,面前堆着二十多本笔记本,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纸页上晕开。
她的指尖抵着太阳穴,那里还跳着疼——四十三个名字,四十三段人生,正顺着神经往骨髓里钻。
窗外的雨停了。
月光漫进来,落在她怀里的玻璃罐上。
枣花上的雨珠闪着光,像母亲临终前,落在她手背上的泪。
她翻到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面上。
远处传来城墙的轻响,像谁在温柔地说:继续。
笔落。
第一百零二段口述记录:西槐巷7号院,张桂芳,1958年搬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