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在胶鞋下发出黏腻的声响。
孟雁子弯腰时,雨披下摆扫过半块青石板,溅起的水花里浮着片褪色的红漆——那是她蹲在墙根玩石子时总蹭到的木牌边角。
永顺巷三个字像被泡烂的糖,在泥水里泛着模糊的甜。
她盯着那截断裂的木牌,指节在雨披口袋里攥得发白。
三天前她背着王奶奶趟水时,雨幕里闪过的就是这抹红,当时她以为是幻觉,现在却真实地硌着她的鞋尖。
雁子姐!小禾的声音从废墟那头飘过来,沾着湿草的发梢滴着水,你看我找到什么——话音顿住,小姑娘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泥里的木牌,是...阿姨的旧居?
孟雁子没答话。
她摸出手机,屏保是去年社区运动会拍的合照:李咖啡歪着脑袋给张爷爷调酸梅汤,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进杯子,在照片里凝成颗透明的琥珀。
她划开屏幕,点进那个加密文件夹,里面躺着三千七百二十二条记录——从七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忘记胰岛素注射时间,到上周李咖啡说今晚加班时,尾音比平时轻了0.3分贝。
你要删?小禾的呼吸突然急促,可...可你说过这些是社区的心跳声!
手机在掌心发烫。
孟雁子想起洪水漫过一楼时,李咖啡拽着她往高处跑,她下意识要背出所有居民的紧急联系人,却被他捂住嘴:现在用耳朵听,不是用脑子记。此刻她望着文件夹里永久删除的红色按钮,喉结动了动:心跳声...该在身体里跳。
确认键按下的瞬间,系统提示音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小禾的手攥住她的手腕,掌心还带着刚才翻找物资时的温度:你不怕忘了他们?
孟雁子低头,看见泥水里自己的倒影,睫毛上还沾着没褪尽的雨珠,但更怕...用脑子记住的,比用眼睛看见的多。
吧台那边传来玻璃轻碰的脆响。
李咖啡的白衬衫换了件新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去年爬山时被酸枣刺划的淡疤。
他正把最后一滴酒液倒进两盏小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拉出丝,像根没系紧的绳。
过来。他抬头,目光穿过飘着酒气的空气,落在孟雁子发顶沾的草屑上。
她走过去时,鞋底碾过块碎瓷片,那是洪水冲垮酒柜时崩飞的,现在被他捡回来拼在吧台边缘,像道故意留着的疤。
李咖啡把杯子推给她:这次不是为你调的。
那是为谁?
唯你能尝到的。他指节抵着杯底,指腹的薄茧蹭过她手背,我调了二十年情绪酒,总想着要精准,要刚好。
可昨晚听我妈在广播里说有人为你哭过他喉结滚动,突然明白,酒哪需要刚好,能让尝到的人,想起自己心里的甜就行。
孟雁子端起杯子。
酒液入口时先是苦,像浸了整夜的陈皮,她皱起眉,正要咽下去,舌尖突然泛起丝甜,是槐花蜜混着晨露的清冽。
更奇异的是,脑海里突然响起段陌生的呢喃,带着孩童的奶音,裹着旧棉布被子的暖:我想让她喝到一杯不苦的酒。
她猛然抬头。
李咖啡正垂眼擦着调酒杯,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那是我七岁那年,躲在奶奶阁楼里做的梦。
你以前总说我记不住承诺,其实有些话...是不敢说出口。
现在敢了。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杯沿,因为有人愿意,用耳朵听我说话。
老井边的动静突然大起来。
程砚秋站在井沿,手里攥着本边角发皱的画册,封皮上画着棵抽芽的树。
他低头看了很久,喉结动了动,抬手将画册轻轻投进井里。
纸页在水面荡开,像片会呼吸的云。
阿雪。他转身对身后的姑娘笑,雨水刚停时他在屋檐下找到她,抱着台浸水的老相机哭,申报取消了。
但我要在这里建座声音纪念馆他指向仍在滴水的老墙,不把过去锁在玻璃柜里,而是让它们像井里的水,流到每个愿意听的人心里。
阿雪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却笑出了声:这才像...我认识的程叔叔。
程砚秋转身时,孟雁子正站在井边,裤脚沾着泥,发梢滴着水。
他从怀里掏出卷图纸,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展开时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排水管道图:这是新的改造方案。他指尖抚过雨水循环系统几个字,她住院时总说,想闻闻雨后的青草香。
我以前总想着保存,现在才懂...让它们活着,才是最好的保存。
老吴不知何时凑过来,接过图纸时指节发颤。
他是社区排水队退休的,上个月还骂程砚秋的禁止修缮方案是拆老祖宗的骨头早该这样。他重重拍程砚秋后背,当年修排水渠,我师父说好的管子要会呼吸,现在才算懂了。
小舟的相机始终没停。
此刻他蹲在井边,镜头对准水面上漂浮的酒纹与雨痕,雨水在镜头上凝成细小的珠,把画面晕成幅水彩画。
他按下最后一次快门时,手机突然震动——是古城记忆库的消息提示:您上传的《我们没说完的话》已通过审核。
两小时后,西槐巷的群聊炸了。
我奶奶昨晚梦见我爷爷喊她吃饭!说在老井边,端着碗热汤面!
我刚才喝了口井里的水,听见我妈唱摇篮曲——她走了十年,我连调都记不全!
阿静举着脑波检测仪从巷口跑过来,发梢滴着水,检测仪屏幕上的波纹像片跳动的海:同步率78%!
这不是幻觉,是...是咱们的记忆,在井里接上了!
李咖啡的笑声混着酒香飘过来。
他正蹲在吧台后,用刻刀在木板上划最后一行字。
木屑落在他脚边,拼成给所有终于敢说我在这里。
孟雁子凑过去看,他手腕一偏,刻刀在字末尾多添了撇,像朵小小的花。
好看吗?他抬头,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
好看。她摸了摸那行字,指尖沾着木屑的刺痒,像...像有人在说,我没走。
城墙根的风突然大了。
孟雁子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李咖啡发来的照片:两人的背影并肩站在井边,雨雾里浮着层若有若无的酒香,像团没散的云。
她回复:那下次,别让酒沉下去。
屏幕很快亮起新消息:好。下次,我当面调给你。
她抬头望向城墙。
双生树的新芽在风里轻摆,两棵树的枝桠交叠着,像两个小女孩,终于说完了那句,迟到了五十年的话。
雨彻底停了。
老吴蹲在井边,用树枝拨弄水面,酒纹和雨痕正慢慢融合成新的涟漪。
程砚秋在和阿静商量纪念馆的选址,小禾追着捡回跑丢的流浪猫,小舟举着相机拍他们,镜头里全是晃动的笑。
李咖啡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递来颗槐花。
是从城墙根那棵老槐树上摘的,带着晨露的凉:奶奶说,槐树发芽时,所有没说完的话,都会被风捎到该去的地方。
孟雁子把槐花别在耳后。
远处传来敲铁皮的声音——是张爷爷在修被洪水冲垮的篱笆。
王奶奶端着锅热粥从巷口过来,粥香混着槐花香,漫过断瓦,漫过旧牌,漫过所有被雨水泡软的回忆。
暴雨过后第三日的清晨,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