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排练室的窗棂时,李咖啡正用细毛笔在杯身贴标签。
宣纸被晨露洇出淡淡褶皱,他笔尖悬在二字上方,腕骨微微发颤——这是左手练习三个月来,头一回握笔时不受控地抖。
要我帮忙吗?阿静抱着脑波检测仪站在门口,设备箱的金属搭扣碰出轻响。
她昨晚在医院守了雁子半宿,眼下还泛着青,发梢却沾着槐花香,是路过西槐巷买了现蒸的槐花麦饭。
李咖啡摇头,左手拇指压住纸角,笔尖终于落下。二字横平竖直,比他右手写的更钝些,像块被岁月磨过的老砖。给所有不敢用左手活着的人。他念出标签背面的小字,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阿静把检测仪接上笔记本,调出昨晚收集的脑波数据。
屏幕上的绿色波纹此起彼伏,最顶端的峰值图跳得最欢:八成人触发了童年听觉记忆。她推了推眼镜,那个七十六岁的秦腔票友,居然哼出了《祭灵》的老调——据他说,这是他爷爷在他三岁时唱过的,早忘了词。
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调酒时,苦艾的清冽里漫开的槐花香,想起七岁春夜后巷里,父亲拉胡琴的声音混着奶奶煮醪糟的咕嘟声。阿静,他摸了摸杯壁,这不是情绪特调吧?
不是。阿静点击鼠标,放大一段脑波图,情绪特调刺激的是杏仁核,可这个......她指尖划过屏幕上跳动的颞叶区域,是听觉皮层在狂欢。
身体替灵魂记住了,那些没被意识保存的声音。
玻璃门被推开的声响像道惊雷。
沈兰音踩着细高跟进来,身后跟着五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维也纳国际调酒艺术展的评审团,李咖啡在新闻里见过他们的照片。
李咖啡。沈兰音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手搭在他肩上,力道重得像要嵌进骨头,我推掉了三个采访,带评审团来见证你的。她转身对众人微笑,他的艺术,源于诗,高于酒——毕竟,他是天才诗人林晚的儿子。
李咖啡的左手在身侧蜷起。
他记得沈兰音第一次见他时,眼睛亮得像发现了璞玉:林晚的遗孤,天生的艺术载体。可她从没问过,他更想当谁的儿子——是总在酒馆后巷拉胡琴的父亲李守义,还是二十年前抛下襁褓中的他远走巴黎的诗人母亲?
尝尝这个。他没接沈兰音的话,抄起倒进高脚杯,推到她面前,你听。
沈兰音的笑僵在嘴角。
她端杯的姿势像在握奖杯,浅抿一口后,脸色突然煞白。
玻璃杯在她指间摇晃,杯底磕在吧台上发出脆响——她听见了,清晰得让她耳鸣的胡琴声。
是《祭灵》,是李守义的琴弓擦过老弦的震颤,是七岁孩子蹲在酒坛后,把脸埋进膝盖时,从砖缝里漏进来的、带着酒气的琴声。
杯子摔在地上,酒液溅湿她的真丝裙角。这不是艺术!她弯腰时发髻散了一绺,你爸是个无名乐手!
你妈才是天才!
你该用诗的意象调酒吧,用《夜巡》的蓝,用《致橡树》的韧——
可你从没问过,我想要谁的声音。李咖啡蹲下身,指尖拂过碎玻璃上的酒渍。
晨光透过酒液,在他手背投下淡金色的影,你爱的不是我,是你想象里的完美继承者他抬头看向评审团,如果艺术必须踩着别人的尸骨上台,那我宁愿一辈子调酒。
评审团的翻译小声说了句德语。
为首的白发老人摘下眼镜,朝李咖啡微微颔首。
沈兰音的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鼓点,她抓起手包冲出门时,带翻了阿静的笔记本,屏幕黑了又亮,停在那张触发童年记忆的脑波图上。
西槐巷的老槐树叶沙沙响时,老弦的胡琴响了。
他坐在茶馆外的石墩上,琴筒抵着右腿,弓子拉得很慢。
大周蹲在旁边剥毛豆,竹篮里的豆子越堆越高,胡琴声里却浸着水汽——那是《祭灵》,可又不太像,尾音里裹着点轻快的颤,像春风刮过酒坛口。
守义的儿子,终于把他的魂找回来了。老弦的弓子突然顿住,琴箱里的共鸣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摸出旱烟袋,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当年守义拉琴,总怕吵着客人。
现在这娃调的酒,倒替他把琴声响遍了。
大周把最后一把毛豆倒进瓷盆,起身时碰响了竹篮。我去给您续碗茶?他问。
老弦摇头,弓子重新搭上琴弦。
这次的曲子变了,是《放风筝》,轻快得像有蝴蝶绕着琴筒飞。
雁子坐在城墙根的石凳上,手机在掌心震动。
她低头看屏幕,是李咖啡发来的消息:我调不出让你满意的酒,但我现在知道,不是你难懂——是我一直不敢用真面目对你。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她摸出包里的凉咖啡杯。
杯底有道浅刻痕,是去年冬天他们在回民街吵架时,她摔杯后他偷偷找师傅补上的。
刻痕硌着指腹,像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
她把手机扣在石凳上,月光漫过屏幕,照亮未读的提示。
记忆馆工地的电钻声停了。
张师傅蹲在新挖的地基里,用手套掸掉木块上的土。
老榆木的纹路里浸着酒渍,凑近能闻见陈年老酒的香。
他用拇指抹掉木面的泥,两行小字露出来:台不能塌有人还在听。
老王!
快来看这个!他扯着嗓子喊,手机闪光灯在木块上亮起。
照片上传到古城热线群时,屏幕外的李咖啡正站在新吧台前。
他左手持摇壶,手腕摆动的弧度像在拉胡琴。的酒液注入玻璃杯,清透的液体里突然浮起倒影——是多年前的回民街,他站在老酒馆门口,右手空摇着不存在的摇壶,看雁子的背影消失在灯笼影里。
酒液晃了晃,倒影碎成金斑。
李咖啡望着杯中的自己,左手轻轻按在胸口。
那里还贴着雁子的日志纸,墨迹透过衬衫,印出个淡蓝色的小太阳。
古城热线群的提示音在凌晨五点零七分集体炸响。
有人发了张照片,配文:记忆馆地基挖出老酒馆吧台!
刻字绝了!有人跟帖:听说李咖啡新调的酒能让人听见小时候的声音?还有人艾特雁子:社区工作者@孟雁子,你昨晚在城墙根坐了半宿?
李咖啡的手机在吧台上亮起来,是群消息99+的提示。
他没点开,只是把推到晨光照得到的地方。
淡金色的酒液里,柠檬黄和墨绿的分层正随着温度变化,像道会呼吸的虹。
窗外,终南山的轮廓在晨曦里渐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