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白日的喧嚣温柔地拢入怀中。出租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在墙壁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晕。白日里的轻松与微甜的悸动,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与各自需要面对的内在波澜。
林煜靠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后背抵着床沿,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闭着眼,但眉心微微蹙起。新增的【荣殇】业债如同无声的潮汐,在寂静中一波波涌来。那不是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种弥散性的、沉重的低落。霍去病功盖天下却英年早逝的宿命感,与自身不断杀戮英雄、背负业债前路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对生命意义、对所作所为终极价值的虚无拷问。他感觉自己像在推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每一次成功,都只是将石头推得更高,却不知山顶在何处,甚至不确定山顶是否真的存在。
禽滑素则盘膝坐在床上,进行着墨家心法的调息。内息在受损的经脉中艰难运转,带来细密而持续的痛楚,但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脑海中翻腾的信息洪流。守火人要塞的宏大与冰冷,司辰话语中透露的沉重真相,历史崩坏那地狱般的景象,还有霍去病最后消散时那解脱与遗憾并存的眼神……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战国墨家子弟所能理解的范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叶突然被抛入惊涛骇浪的扁舟,过去的信念与认知在绝对的宏大与混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两人都没有睡意,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却不显得尴尬,反而像是一层共享的、用于舔舐伤口的保护膜。
“霍去病……”最终还是林煜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沙哑,“他最后,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禽滑素缓缓睁开眼,看向他笼罩在阴影里的侧脸。“嗯,”她轻声应道,“枷锁已破,执念已消。与其永世沉沦于自身造就的炼狱,魂飞魄散亦是归途。”她的声音平静,带着墨家看待生死的理性,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只是……代价太大。”
“我们做的,到底是对是错?”林煜抬起头,望向窗外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发红的夜空,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按照守火人的规则,‘清理’偏差,维系时空稳定。可我们‘清理’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信念与痛苦的灵魂。霍去病是,孙武、墨子、项羽……他们都是。我们真的是在拯救世界,还是……只是在充当一个更高级别、更冷酷无情的刽子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袒露内心的挣扎与脆弱。不再是那个在战斗中冷静果决、在生活中笨拙却努力的青年,而是一个对自身使命产生根本性质疑的迷茫者。
禽滑素沉默了片刻。她想起林煜在霍去病记忆深处,不是以力破巧,而是以心破障。想起他面对那银白长枪时,眼中不是杀意,而是沉重的理解与担当。
“规则或许冰冷,但执行规则的人,有心。”她斟酌着词语,缓慢而清晰地说,“你若只是刽子手,霍去病不会将最后的本源与解脱托付于你。他看到了你心中的‘悯’。”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对错……墨家讲‘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眼前之害,需眼前除之。若任霍去病之炼狱扩张,必有更多无辜卷入,此为大害。除此害,便是当下之利。至于更高层面的对错……”她轻轻摇头,“非你我此刻能裁断。”
她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林煜心湖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他怔怔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解释现代规则的“古人”,而是在用她自己的哲学体系,试图为他解开内心的困局。
“司辰说,需要破局者。”林煜低声道,“可破局之后呢?新的局又是什么?我们看到的那些历史崩坏的景象……那就是未来吗?”
“未来未知,故而需前行。”禽滑素的回答带着一种属于她的、坚韧的务实,“知其不可而为之,亦是一种‘道’。”她引用了林煜曾向她提过的、属于她那个时代另一位先贤的话。
林煜默然。他知道她说得对,但【荣殇】业债带来的虚无感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他。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驱散这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目光扫过墙角,看到了那把蒙尘的吉他。他站起身,走过去,将吉他拿了过来,重新坐回原地。他用衣角擦了擦琴身上的灰尘,调了调弦。
禽滑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
林煜没有解释,只是低下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一段舒缓、略带忧伤却又透着某种坚韧希望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流,缓缓地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开来。他没有唱歌,只是纯粹地弹奏着,音符一个个跳跃出来,抚摸着空气,也仿佛在抚慰着两颗疲惫而迷茫的心。
禽滑素起初有些诧异,但很快,她便沉浸在这陌生的乐声之中。这与战国时代的钟鼓琴瑟之音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庄重典雅的仪式感,却更加自由,更加个人,更加……直击心灵。她听不懂旋律中具体的故事,却能感受到那里面蕴含的复杂情绪——有孤独,有追寻,有伤痕,也有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看着林煜低垂的眉眼,看着他专注拨弦的手指,看着他被昏黄灯光勾勒出的、带着一丝落寞却依旧挺拔的轮廓。白日里市集的喧嚣、他笨拙的关怀、那些令人心动的瞬间,与此刻这宁静而带着淡淡悲伤的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背负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块柔软而干净的地方,会在最疲惫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也或许……是给她,一点无声的安慰。
乐声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悠长。
林煜抬起头,对上禽滑素的目光。她的眼神很静,像是秋日的深潭,里面没有了白日的雀跃与好奇,也没有了平日的清冷与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他所有脆弱与迷茫的平静。
“这是什么曲子?”她轻声问。
“没什么名字,”林煜放下吉他,扯了扯嘴角,“随便弹的。”
禽滑素没有再问。她只是微微颔首,重新闭上了眼睛,继续她的调息。但这一次,她感觉经脉中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些许,脑海中翻腾的信息洪流也渐渐平息。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重的沉默,而是弥漫着一种被音乐洗涤过的、安宁而温和的气息。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漂泊者,在这寂静的深夜,共享着这份无需言语的懂得与陪伴。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业债依旧沉重,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不是孤独的。这份难得的宁静,本身就如同一种无声的治愈,滋养着他们千疮百孔的灵魂,为未知的明天,积蓄着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