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的烽火尚未完全熄灭,硝烟却已被胜利的喧嚣冲淡了几分。项羽麾下的楚军,经此一役,已成天下瞩目的焦点,那破釜沉舟的决绝与摧枯拉朽的武勇,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光环,笼罩在每一个楚军士卒身上,更凝聚在那个如同战神般的统帅头顶。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了原本作壁上观、怯懦不前的诸侯联军营地。很快,一队队车马,一面面代表着不同势力的旗帜,开始向着楚军大营的方向汇聚。这不是寻常的军事会议,这是一场胜利者的展示,一次权力的重新确认,更是……一颗骄傲的种子,在众人仰望的土壤中,破土而出的瞬间。
林煜和禽滑素依旧隐匿在暗处,如同两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冷眼旁观着这场即将载入史册的会盟。他们选择的位置极佳,既能俯瞰联军辕门前的开阔地,又能隐约听到那里的对话与动静。
首先抵达的是一些小诸侯的使者,他们几乎是匍匐着进入楚军营地的,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随后,一些实力较强的诸侯王也陆续现身,如燕王韩广、齐王田都、代王赵歇、魏王豹等。他们虽保持着王者的仪仗,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敬畏与忐忑,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禽滑素低声评价,墨家兼爱,但更重实绩与公义,对于这等纯粹基于武力威慑而生的顺从,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巨鹿城危时,他们隔岸观火;如今楚军得胜,他们便蜂拥而至。此等盟友,其心难测。”
林煜没有反驳,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辕门的方向,右眼传来的微弱灼热感提醒着他,那个核心人物即将登场。“力量,是此刻最直接的语言。项羽,正在用他们最能理解的方式,书写新的秩序。”
终于,在一阵山呼海啸般的“上将军”呐喊声中,项羽出现了。他并未身着繁复的礼服,依旧是一身沾染了战火与血迹的玄色铠甲,天龙破城戟随意地扛在肩上,仿佛那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他权柄的自然延伸。他骑在神骏的乌骓马上,缓缓行至辕门前,勒马停驻。
他没有下马。
就那么高踞于马背之上,俯视着眼前那些或站立、或躬身、甚至有些已然不自觉屈膝的诸侯王与将领们。阳光落在他伟岸的身躯上,却仿佛被他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苍白光晕所吞噬,折射出一种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林煜右眼中的计数器,数值再次开始缓慢爬升。他能感觉到,项羽此刻的情绪并非喜悦,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纯粹的骄傲。
“诸位,”项羽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也传到了远处林煜和禽滑素的藏身之处,“巨鹿已定,秦军主力已破。尔等……可还安好?”
这话语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但配合着他那睥睨的眼神和端坐马上的姿态,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与压迫。一些诸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渗出冷汗,连连躬身称是,感谢上将军神威,解了巨鹿之围,救了天下苍生。
项羽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一个刚刚赶到、衣着相对朴素、脸上堆着略显圆滑笑容的中年将领身上。
那是刘邦。
沛公的队伍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也是“急切”赶来会盟。与其他人或恐惧或谄媚不同,刘邦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敬佩、谦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时度势的笑容。他快步上前,对着马上的项羽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沛公刘邦,拜见上将军!上将军神威天纵,破釜沉舟,一举击溃暴秦主力,真乃盖世之功,救民于水火!邦闻讯,日夜兼程,特来听候上将军差遣!”
言辞恳切,态度恭顺,几乎无可挑剔。
然而,马背上的项羽,鼻腔里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他那双燃烧着苍白火苗的瞳孔,在刘邦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没有对“战友”的亲切,也没有对“同道”的认可,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屑。
林煜看得分明,那不屑,并非源于个人恩怨,而是源于一种本质上的、理念的冲突。
“沛公辛苦了。”项羽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刚才面对其他诸侯时那无形的威压,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听闻沛公一路西进,招降纳叛,倒是颇为顺利。”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结合项羽那纯粹依靠武力碾压的风格,其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那是对刘邦依靠权谋、拉拢、政治手段扩张势力的不以为然。
刘邦仿佛浑然未觉,脸上的笑容更加恳切:“上将军明鉴,邦之所为,不过是为上将军扫清侧翼,牵制秦军,岂敢居功?一切皆赖上将军正面破敌之神威!邦愿始终追随上将军,共灭暴秦!”
他将自己的“权谋”巧妙地解释为对项羽主攻的辅助,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
项羽脸上的神色稍霁,但那份深刻的不屑并未消散,反而似乎因为刘邦这“识时务”的低头而更加固化。他不再看刘邦,转而望向其他诸侯,开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安排接下来的军事部署,划分势力范围。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律令,无人敢提出异议。
在他那纯粹的力量信仰面前,一切权谋、算计、拉拢,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入流。他深信,只要拥有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那么所有的“术”都将是徒劳。这种骄傲,源于他无与伦比的个人武勇和军事天才,也源于他迄今为止无往不利的成功。
“他看不起刘邦。”禽滑素低声道,语气复杂,“并非因为刘邦出身或实力,而是因为……道路不同。在他看来,刘邦所用的,是‘巧’,是‘诈’,是弱者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而他项羽,行的则是‘力’,是‘正’,是强者堂堂正正之道。”
林煜点了点头,右眼的灼热感伴随着项羽那愈发张扬的自信而持续着。“这份骄傲,是他力量的源泉,让他无畏,让他凝聚人心,让他创造奇迹。但也是他……未来的盲点。他看不见,或者说他不愿看见,‘力’有时而穷,而‘术’却能生生不息。他太相信手中的戟,能解决所有问题,包括人心。”
就在项羽颁布完一条关于粮草调配的命令后,一位老成的诸侯王似乎想提出一些补充建议,刚张了张嘴,项羽的目光便扫了过去,那目光中并无怒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看待不懂事孩童般的疑惑与不容置喙。
那诸侯王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化作了一声唯唯诺诺的“谨遵上将军令”。
骄傲的种子,已然破土,并在众人敬畏的浇灌下,疯狂滋长。它支撑着项羽走向更高的巅峰,却也为他日后的刚愎自用、众叛亲离,埋下了最深的伏笔。
夕阳将项羽和他的乌骓马投射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笼罩着辕门前匍匐的诸侯,仿佛笼罩了整个天下。苍白的光晕在他周身流转,与落日的余晖交织,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剧性的美感。
林煜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我们该走了。这颗种子,会自己长成参天大树,也会……自己迎来风雨。”
禽滑素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马背上,骄傲得如同太阳神只般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点了点头,与林煜一同,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
身后,是项羽定鼎诸侯的喧嚣与荣光;前方,是历史迷雾中,那已知的、注定的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