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听竹轩里,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
往日里这个时辰,早该有送水送饭的仆妇丫鬟来往,今日却连半个影子都瞧不见。
炒豆儿一早就察觉到了。
她踮着脚尖,从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外瞧了半天,缩回头来时,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神秘与紧张。
她快步走到陈玄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仙师,您觉不觉得,今儿府里怪怪的?”
“我方才出去打水,碰见几个巡夜的家丁,一个个跟木头桩子似的,眼圈乌青,问什么都不搭理。”
“还有送早膳的婆子,把食盒放下就跑,跟后头有鬼追一样。”
陈玄正临窗而立,手里捻着一片青翠的竹叶,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夜那场不大不小的骚动,瞒得过寻常下人,却瞒不过他。
他转过身,看着小丫头那一脸“快夸我机灵”的模样。
“既是府里有事,咱们也不好叨扰。”
“想去哪里玩?”
“啊?”
炒豆儿愣住了,小嘴微张,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一刻还在说府里的诡异气氛,怎么下一瞬就跳到了出去玩?
她眨了眨眼,那点聪慧劲儿终于回笼,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朵最绚烂的烟花。
可以……可以出去玩了?
“去!去!仙师我想去!”
她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小小的身子激动得微微发颤。
“雪雁姐姐说的瘦西湖,还有个园,何园!我还听紫鹃姐姐说,扬州城里有条东关街,从街头到街尾,全是好吃的!有桂花糖藕、蟹黄汤包、千层油糕、翡翠烧卖……”
她像只报菜名的小松鼠,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陈玄看着她这副恨不能长出八条腿,把扬州城一天逛完的架势,脸上笑意更深。
“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
“就算你不吃不喝,也逛不完。”
他声音平淡,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今日,只取一处便可。”
“来日方长。”
炒豆儿仰起小脸,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那股兴奋劲儿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其事的抉择。
她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瘦西湖!”
陈玄点了点头。
他正欲抬步,炒豆儿却连忙喊住他。
“仙师,仙师等我一等!”
话音未落,她便像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自己的那间耳房。
片刻后,当她再次出现时,陈玄的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微讶。
眼前的炒豆儿,已经换下那身丫鬟的裙袄。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半旧的湖蓝色直裰,头发用一根青色发带高高束起,手中还煞有介事地拿了把折扇。
整个人,活脱脱一个清秀俊俏的少年郎。
她得意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压低了嗓音,学着戏文里小生的腔调。
“仙师,您瞧我这身如何?”
不等陈玄回答,她又恢复了原本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小的狡黠。
“女儿家出门到处乱逛,会被人笑话的。以前在京城,我求着爹爹哥哥带我去玩,他们便让我换上这身衣服,省却不少麻烦呢。”
陈玄看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领着这个“小书童”,朝府门外走去。
两人并未乘坐马车。
陈玄在宁国府的月例,每月足有二十两银子,算是府里头一份的供奉。
这些银钱,都由炒豆儿收着,几个月下来,也积攒了近百两,小丫头如今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得了陈玄的允准,这一路,炒豆儿便彻底放飞了自我。
路过街边的小摊,看见那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便买上一笼,主仆二人就站在街角,小心翼翼地吸着汤汁。
瞧见卖糖画的,又非要转一个孙悟空的糖人,举在手里,半天也舍不得下口。
数里的路程,走走停停,等两人终于看见那一片碧波荡漾的湖光时,日头早已越过了正当空。
扬州的瘦西湖,果然名不虚传。
它不似京城昆明湖那般开阔大气,却另有一番蜿蜒曲折的秀美。
湖水清且涟漪,两岸长堤上遍植垂柳,那柳丝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在和风中轻轻摇曳,拂过游人的肩头。
湖上画舫往来,偶有丝竹之声,伴着女儿家的笑语,远远传来。
炒豆儿腹中饥饿,目光一扫,便瞧见不远处湖畔,正立着一栋两层高的酒楼,飞檐翘角,门前幌子上书“春熙楼”三个大字。
酒楼的二楼,设着一圈临水的廊座,可以一边用饭,一边将这满湖春色尽收眼底。
上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炒豆儿依旧兴致高昂,拿着菜单,点了大煮干丝、清炖蟹粉狮子头几样扬州名菜。
饭菜还未上来,楼下雅座里,几名商贾打扮的客人的谈话声,便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了上来。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林大人府上,可是出了大事!”
“何止是听说,我那内兄就在府衙当差,说是一夜抓了十几个贼人,个个身手不凡!”
“贼人?我看未必……”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我可听说了,那根本不是贼,是刺客!而且,还会使妖法!”
这话一出,邻桌传来一阵嗤笑。
可那人却不服气,声音反而高了些。
“你们还别不信!听说那刺客被围住,竟凭空放出一团大火球,把几十个府兵的眼睛都给烧瞎了!”
炒豆儿听得入了神,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便朝着陈玄看去。
陈玄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仿佛楼下那些惊心动魄的传闻,不过是窗外拂过的一阵清风。
楼下的议论还在继续。
一个听起来年长些的声音,沉声打断了众人。
“休要胡言!林大人乃朝廷命官,怎会与妖法扯上关系。”
“不过……说来也怪,林大人这场病,来得蹊跷,缠绵了这许久,眼看就要不成了。可偏偏昨夜出了这档子事,今儿一早,我那在府里当差的远房侄子传话出来,竟说……大人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这话里藏着的信息,让炒豆儿都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