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当杨盈终于回到四夷馆时,已是月上中天。馆内大部分灯火都已熄灭,只余几处巡夜人提着的灯笼在廊下投下晃动的光晕。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寂静的回廊,白日里在永安寺发生的一幕幕,梧帝那冷漠的神情、讥诮的语调、以及毫不掩饰的猜忌,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凌尘是否已经返回长庆侯府休息,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神的大战。
这一夜,杨盈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时而出现天门关漫天的血色,时而出现柴明母亲那含泪的双眼,时而又变成梧帝那张写满权力算计的脸。她在榻上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亮,才勉强合眼片刻。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纸照进室内时,杨盈已然醒来。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梳洗时,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定然瞒不过宁远舟他们关切的眼睛。
果然,当她步入膳厅时,厅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宁远舟虽强打精神,但眉宇间的疲惫与那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失望,还是落在了杨盈眼中。钱昭沉默地用着早膳,动作却比平时迟缓许多。于十三难得没有说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的粥。杜长史更是唉声叹气,食不知味。整个使团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中。
就在这时,凌尘如同往常一样,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膳厅。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衫,神情疏淡,仿佛独立于这驿馆内外的所有纷扰之外。他敏锐地察觉到厅内异常的气氛,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杨盈那明显睡眠不足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正欲开口询问,杨盈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抢先一步站起身。
凌先生,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您……用完早膳后,可否拨冗与孤单独一谈?
此言一出,膳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宁远舟等人皆有些意外地看向杨盈,又看向凌尘。凌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点头:可。殿下随时可至西侧偏厅寻我。
早膳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杨盈几乎是立刻便起身,朝着西侧偏厅走去。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掌心也微微出汗。这个决定是她昨夜辗转反侧时做出的。她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委屈与迷茫,却不知该向谁倾诉。
宁远舟他们自然是关心她的,但他们身在其中,与这件事有着太深的利害牵扯,他们的愤怒与失望,她感同身受,却无法缓解她内心的彷徨。如意姐姐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如意姐姐与宁远舟关系亲密,她的看法或许会与宁大人相近。而凌先生……他虽然与使团同行一路,却始终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他的立场超然,想法也常常与众人迥异。如意姐姐曾私下里说过,凌尘此人虽然性情古怪,但看事极准,且从不虚与委蛇。或许,正是这份,能给她带来一些不一样的视角,打破她此刻困守的迷局。
推开偏厅的门,凌尘已经坐在那里,手边放着一杯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些许神情。他抬眼看她,没有寒暄,直接道:殿下神色不豫,心中必有块垒。坐下说吧。
杨盈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膝上。她深吸一口气,从昨日接到圣旨开始,到两次踏入永安寺,与梧帝的每一次对话,梧帝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伤人的话语,以及她最后那失望而归的心情,都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她说得有些凌乱,时而激动,时而哽咽,将积压在心中一夜的郁结尽数倾吐。
……凌先生,她最后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真实的困惑与痛苦,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皇兄他……他为何会如此?那些将士为他而死,宁大人他们为他拼命,难道在他眼中,就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算吗?我们拼尽一切要来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君主?我们做的这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信念被动摇后的无措。
凌尘静静地听着,期间没有打断她一次,只是偶尔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直到杨盈说完,偏厅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杨盈,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障,直抵核心。
殿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为何会觉得失望?是因为突然发现,你所以为的英明君主,其实是个自私凉薄之人?
杨盈怔怔地点了点头。
凌尘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你为何,从一开始,会认为他应该是个英明君主呢?就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还是因为旁人都告诉你,你应该去救他,应该效忠于他?
这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杨盈猛地一震。
梧帝如何,丹阳王如何,甚至你那位刚刚有孕的皇嫂又如何?凌尘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他们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在权力场中挣扎求存,优先考虑自身利益的人罢了。将希望寄托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指望他们能带来公正、仁德,或者能改变你的命运,本身就是最不靠谱的奢望。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进杨盈的眼底:殿下,你如今最该想的,不是他们值不值得你救,也不是你做的这一切有没有意义。你该想的,是你自己。
我自己?杨盈喃喃道。
凌尘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想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样一个兄长身上,指望他回国后能念着你的功劳,给你一个安稳尊荣的未来?还是想,无论他是明君还是昏君,无论他回国与否,你都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决定自己要走的路,是福是祸,都由自己承担?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也太过突然,杨盈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掌握命运?这对一个自幼在深宫长大,习惯了听从安排、依附他人的公主来说,是一个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概念。
凌尘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并没有催促,反而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疏懒的模样:你不必现在回答我。这个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想清楚,真想清楚。在使团离开安都之前,告诉我就好。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看在如意的面子上,我再多提醒殿下一句。想的时候,别光想着你自己。也想想你在意的人,他们的命运,又该由谁来掌握?
你如意姐姐,她想要的自由,谁能给她?宁远舟和他的六道堂兄弟,他们追求的忠义与公道,该向谁去讨?元禄那小子,他想平平安安活过二十岁的心愿,又系于何处?还有这使团上下,这么多人的性命与前程,此刻又系于谁人之手?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个个沉重的石子,投入杨盈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她只觉得自己迷茫、委屈,却未曾想过,她的选择,她所依附的对象,不仅仅关系到她自己的未来,更与这么多她关心、她在意的人息息相关!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脑海中一片混乱,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凌尘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去消化这石破天惊的谈话。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杨盈略显单薄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正在悄然变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