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入营时，天刚破晓。
我正蹲在军营北侧那片荒地边，手指插入土中半寸。泥土干硬，夹着细碎砂石，翻过之后底下仍是黄沙。李四站在一旁，袖口沾着泥点，眉头拧成结：“武侯，这土……真能长东西？”
我没有答他，只将掌心摊开，露出几粒灰褐色、表面坑洼的块茎。这是半月前系统所赐之物，随图而来还有一行小字：耐寒抗旱，深栽覆草，百日可收。
“你按我说的做。”我把块茎递给他，“垄要起高，沟得挖深，种下后覆一层枯草，再压薄土。每日查看墒情，不可过湿。”
他接过，眼神犹疑，却没再问。他知道我不说废话。
三日后，第一批苗终于破土。叶色青绿，茎秆粗短，与中原所见作物皆不相同。李四蹲在田头看了半日，回来时声音发颤：“它……真的活了。”
我点头。这片地原是废弃马厩外的空场，牧民从不在此耕作，说是“砂土不养根”。如今绿意初现，已是对旧言的反击。
两月过去，植株渐茂，叶片宽厚，贴地蔓延。我每日必来巡视，看叶色是否鲜亮，查地下是否有膨大迹象。李四也上了心，带着两名随军工匠轮班照管，连做梦都在念叨“松土不能浅”“覆草须勤换”。
第八十七日清晨，我亲自执铲，掘开一株根部。
泥土翻开，几团浑圆块茎相连而生，表皮褐中带黄，刮去浮泥，内里肉质金黄坚实。我掰下一枚，指尖用力掐了一下，汁液微渗，无腥无腐。
“成了。”我说。
李四跪在地上，捧起一块看了又看，忽然抬头：“这……能吃？”
“不仅能吃，还能填饱肚子。”我站起身，“叫人取炭炉来。”
校场中央很快架起一座铸铁烤炉，形如圆釜，下有通风口，乃系统奖励之物，此前一直封存于辎重车中。士卒搬来干柴引火，炭块烧至通红，我亲手将洗净的土豆埋入火堆两侧，覆以余烬。
香气是在半个时辰后升起来的。起初极淡，继而浓郁，带着焦香与谷物相似却又不同的甜气。周围渐渐聚拢人群——有戍卒，有本地杂役，还有几个远远站着的牧民，鼻翼翕动，目光紧盯炉口。
土豆取出时外皮焦黑，剥开刹那，热气裹着绵软的香气喷涌而出。我当众掰成数块，先自食其一，慢慢咀嚼。
软、糯、甘，入口即化，且有久饿之人最需的饱胀感。
“来。”我将一块递给李四。
他迟疑接过，咬了一口，眼睛猛地睁大。
我又命人盛一碗清水递上：“漱口后再尝第二口，可知其真味。”
他照做，再咬，竟连声道：“好粮！真是好粮！比粟米饭还顶饿！”
围观者骚动起来。
这时，一人分开人群走入场中。紫袍束腰，额前系皮带，左耳悬铜环，正是驻牧于陇西的部落首领阿古拉。他盯着我手中那块金黄薯肉，皱眉道：“这是何物？泥里刨出的疙瘩，也能当饭？”
“此名土豆。”我将最后一块递向他，“你不信，便尝一口。”
他不动。
“你若怕毒，可当场剖腹验肠。”我语气平静，“但我昨夜已食两枚，至今未死。”
人群轻笑。
阿古拉盯我良久，终于伸手接过。他咬得谨慎，第一口嚼得很慢，咽下后停顿片刻，忽然又狠狠咬下第二口。
“这……不是草根？”他声音变了。
“不是。”
“也不是野芋？”
“不是。”
他抬起头：“哪来的？谁教你们种的？”
“天地所生，人心所求。”我说，“你若愿种，明日便可得种苗。”
他没立刻应，而是蹲下身，抓起一把田里的土，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这地，从前只长骆驼刺。”
“现在能长粮。”
他沉默许久，忽地站起，解下腰间短刀，在掌心划了一道，血珠渗出，滴在脚边泥土上。
这是草原上的誓约礼。
“我部三百帐，愿试种百亩。”他说，“若真如你所言，秋后能收满仓，我便召集三部大会，请各族共耕此田。”
我点头：“一言为定。”
当晚，军令下达：
一、在营北设种薯保管窖，深挖六尺，壁砌石砖，内铺稻草，保持干燥通风；
二、由李四带队，组成五人农技队，逐帐传授起垄、深栽、覆草、防虫四法；
三、凡参与试种之家，官府预付半季口粮，收成不足者补足差额。
三日后，阿古拉亲率十户牧民前来领苗。他们带来牛羊作为交换，被我尽数退回。
“种下去，收上来，才是真交换。”我说。
他们在营地西侧划出一片草甸，拔除杂根，依法整地。李四带着人在旁指导，纠正每一垄的间距与深度。有老牧民蹲在一旁冷笑：“草都不长的地方，倒要种泥丸？”
但当第一片土豆苗破土而出时，那人默默把自己的羊赶到了远处。
半月之内，消息沿河西走廊北上。并州遣使求种，朔方派人探路，连居延泽畔的游牧部族也派出了信骑。每批来人都被带至田头亲眼见证出土实况，再由李四当面讲解储藏之法。
有人问：“冬来冰冻，薯岂不死？”
李四答：“深埋三尺，覆草两层，再压碎石，可保不烂。来春掘出，依旧新鲜。”
使者不信，当场监督挖开一处试验窖。只见底层铺草，中间整齐码放土豆，上覆干土，取出一枚切开，肉质完好，毫无霉变。
那人当即伏地叩首。
这一日黄昏，阿古拉牵来一匹黑马，通体无杂毛，目如明星。他双手托缰，递到我面前。
“此马日行八百，随我十二年。”他说，“今献于君，只求一事——明年开春，再多给五百株苗。”
我未接缰绳。
“苗会有的。”我说，“不止五百，五千、五万都有。但你要答应我，种下的每一亩地，都要登记造册，不准豪强夺占，不准私囤不报。否则，今日王氏之下场，便是明日尔等之结局。”
他神色一凛，随即重重磕头：“我以祖灵起誓，绝不负今日之约。”
我这才接过缰绳，交予亲兵。
暮色四合，营中炊烟升起。几名士卒围在烤炉旁，正等着新一批土豆出炉。香气再次弥漫开来，混着晚风飘向远方草原。
我立于田埂之上，手中握着一颗刚出土的土豆，泥土尚温。
远处，一群孩童蹲在田边，偷偷拨弄着火堆，学着大人的样子往炭里埋块茎。一个女孩用木棍戳了戳，抬头问同伴：“你说……它会不会变成金子？”
没人回答。
风卷起沙尘掠过田垄，炉火噼啪一声，火星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