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把那片焦纸在灯下又看了一遍,指尖顺着“夜三更”那道拖长的墨痕滑过,忽然抬眼问郭嘉:“你说,鲜卑人要是真有十万骑压过来,咱们这冀州的铁,够不够打三轮全军换装?”
郭嘉正蹲在门槛上啃一块冷炊饼,闻言差点噎住,咳了两声才把饼咽下去:“你这就想着打仗了?老六的线还没收完呢。”
“线已经断了。”陆昭把纸片收进袖袋,站起身,“他昨夜烧信,不是传消息,是试探。今早他没再动,说明背后的人已经撤手——这恰恰证明,他们怕了。怕咱们查到北边去。”
赵云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一卷边军急报:“渔阳快马送来的。鲜卑集结十万骑,前锋已过白狼山,边军请令增援。”
郭嘉把饼渣拍了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十万骑?我信他们能凑出这个数,但真能南下的,怕是连三万都不到。草原这时候还在化冻,马瘦毛长,走不出百里就得倒一片。”
“可他们铁坊在动。”陆昭走到案前,摊开一张旧舆图,“老六前日传的密信残片上写着‘龙城铁坊昼夜不息’。鲜卑不产好铁,若非有大动作,何必连夜赶工?”
赵云皱眉:“您是说,他们真要打?”
“不是要打,是已经在准备打。”陆昭点了点地图上一处,“春草未生,马最弱。可一旦草起,骑兵三日就能冲到幽州城下。咱们刚查完内鬼,铁料供应还没完全恢复,这时候北线出事,就是冲着咱们的命脉来的。”
郭嘉眯起眼:“所以你刚才问铁够不够,不是玩笑?”
“不是。”陆昭从案底抽出一册薄册子,“这是上月缴获的《鲜卑锻兵术》抄本。据俘虏说,他们用叠锻法淬火,一层铁一层炭,反复折叠,刀刃韧如筋皮,砍十下不卷。”
赵云接过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这法子……咱们从没用过。”
“不止咱们没用。”郭嘉咧嘴一笑,“老欧冶要是听见你说要学胡人打铁,怕是要当场撞炉。”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工坊总管老秦领着个灰袍老者进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匠人,个个脸色铁青。
那老者正是欧冶元,冀州铁匠行首,须发皆白,手里拄着一根铁锤当拐杖,进门就往地上一杵:“陆使君,老朽带人来请命——胡人锻法,损器德,逆天工,绝不可用!”
陆昭没动,只把那册《锻兵术》轻轻推到案前:“欧冶老,您先看看这东西,再说话。”
欧冶元瞥了一眼,冷哼:“不必看。胡俗杂术,歪门邪道!我欧冶家七代打铁,靠的是祖传火候,不是蛮子的歪招!”
“那您看看这个。”陆昭拍了拍手,亲兵抬上来两柄环首刀。
一柄是冀州工坊新铸的,另一柄刀身略弯,刃口泛青。
陆昭抄起铁锤,当众举起鲜卑刀,照着自家那柄就是一下。
“铛”地一声,冀州刀刃口崩出个豁口。
他又连砸九下,鲜卑刀纹丝未动。
满屋匠人全愣了。
欧冶元脸色发青:“这……这刀定是掺了秘料!”
“没有秘料。”陆昭把刀递过去,“铁是你们用的铁,炭是你们烧的炭,差别就在锻法。他们叠锻七层,三淬三压,铁骨成筋。咱们呢?一火成型,快是快了,可一碰硬的就崩。”
没人说话。
良久,欧冶元把拐杖一拄:“使君若执意用胡法,老朽只能告退。我欧冶家不沾这‘不德之器’。”
说完,转身就走。
他带来的匠人面面相觑,最后也跟着退出去大半。
郭嘉看着空了一半的屋子,啧了声:“这下可热闹了。外头十万骑要来,里头老匠人罢工,您这铁坊怕是要改名叫‘冷炉坊’了。”
陆昭却笑了:“他们不干,有人干。”
赵云一愣:“谁?”
“寒门学徒,边军俘虏,还有那些被欧冶家压了十几年接不到活的小匠。”陆昭把那册《锻兵术》合上,“我不要他们全改,只要一坊试新法。愿意来的,记工加三成,试成一把,赏米五石。”
郭嘉挑眉:“你这是挖墙角。”
“不是挖墙角。”陆昭走到门口,望着工坊方向,“是开条新路。老匠人守祖制,我敬他们。可敌人不讲祖制,他们拿刀砍过来的时候,不会问你这刀是不是‘德器’。”
当天下午,新锻坊挂牌。
门口立了块木牌:**试新法者,不罪;成器者,重赏。**
头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三个学徒摸黑溜进来,说是想试试。
第三天,两个俘虏工匠被押来“自愿报名”,一脸不情愿。
到了第五天,竟有十几个匠人陆续报到,其中还有两个是欧冶家的旁支子弟。
陆昭亲自去了锻坊。
炉火正旺,一个学徒正按《锻兵术》上的法子叠铁片,手忙脚乱,第三层就焊歪了。
陆昭接过铁钳,把那块废铁夹出来,重新铺平,一层炭一层铁摆好,放进炉里。
“叠锻不是蛮叠。”他一边操作一边说,“火候要匀,压要稳,每一层都得吃进力去。你们欧冶家讲‘一火成器’,讲究快,可快的前提是料好、工熟。现在料被人动了手脚,工又被卡着,再守老法,就是等死。”
没人接话。
他把烧红的铁块取出,放在砧上,亲自抡锤。
一下,两下,三下……连锻七层,每一锤都落在同一位置。
铁块渐渐成形。
淬火时,他把刀身浸入冷油,再提出来,反复三次。
最后,他把刀放在案上,叫人抬来一副旧甲,一刀劈下。
刀刃入甲三寸,未卷,未崩。
陆昭拿起刀,在刀脊上刻了五个字:“器无华夷,唯利战守。”
赵云在旁低声问:“真要悬在校场?”
“当然。”陆昭把刀递给他,“就挂在旗杆顶上。谁不服,让他来砍一砍自己的刀,再来说话。”
当天傍晚,校场旗杆上多了一柄刀。
刀身笔直,脊上五字清晰可见。
夜里,有人偷偷去看,拿自己的刀去试那刀刃,结果崩了口子。
消息传开,军中议论渐息。
可第三天一早,赵云来报:“欧冶元带人堵在锻坊门口,说要‘清门户’,把那些用胡法的匠人全赶出来。”
陆昭正在看边军最新急报,抬头问:“他带了多少人?”
“二十多个,都是老匠,手里拎着锤子。”
陆昭放下竹简,起身往外走:“走,看看去。”
到了锻坊外,欧冶元正站在门口,指着一个正在试锤的年轻匠人骂:“欧冶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跟胡人学打铁,你还配姓欧冶?”
那年轻人低着头,手里的锤子攥得死紧。
陆昭走过去,没看欧冶元,只问那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使君……我叫欧冶平。”
“平?”陆昭笑了笑,“平什么?”
“……平,平铁。”
“好名字。”陆昭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对欧冶元说,“老欧冶,你儿子要是还在,今年该多大了?”
欧冶元一愣,声音低了:“……二十八了。”
“他要是知道你为了守一句‘祖制’,把自家后辈打出家门,他在地下也不会安生。”陆昭指了指锻坊里那柄悬着的刀,“那刀,是你欧冶家的铁,你欧冶家的炭,只是用了点外来的法子。可它能破甲,能保命。你告诉我,战场上,士兵要的是‘德器’,还是活命的刀?”
欧冶元嘴唇哆嗦,一句话说不出来。
陆昭最后看了他一眼:“门开着,谁想进来,随时欢迎。不想进的,我也不会逼。可哪天鲜卑人杀到城下,别怪我没给过你们机会。”
说完,他转身就走。
欧冶元站在原地,手里的铁锤“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三天后,锻坊新增登记簿上,出现了第一个欧冶家主支子弟的名字。
而就在同一天,边军再报:鲜卑前锋已抵宁城,距冀州仅五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