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如同沉重的裹尸布,包裹着营房的每一个角落。昨夜,露西尔被灌下些糖盐水后,终于缓过劲来,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艾琳几乎一夜未眠,一边留意着露西尔的状况,一边抵抗着自己身体深处涌上的、因过度劳累而加剧的超载症余波——左臂的酸痛和耳鸣变得明显了一些。
天刚蒙蒙亮,尖锐的哨声并未因昨日的残酷而迟到半分。新兵们挣扎着爬起,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露西尔几乎是靠着艾琳的搀扶才勉强站起,眼神依旧涣散。
然而,集合后,马尔罗中士却没有立刻下令开始例行的折磨。他的脸色比往日更加阴沉,像暴风雨前的天空。营副官勒菲弗尔中尉和那名衣领有特殊徽记的术师军官——现在艾琳看清了,那是总司令部下属术师协调处的徽章——再次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表情冷漠的士官。
勒菲弗尔中尉拿着那份该死的名单,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直接开始念名字。 “以下念到名字的人,出列!艾琳·洛朗!皮·霍布斯!让·雷纳尔!弗朗索瓦·克莱蒙!”
四个名字,包括艾琳,以及昨天被点到的另外三人。工厂青年皮,小职员让,学生弗朗索瓦。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丝被选中的茫然虚荣(尤其是皮埃尔和让)。
“出列!跟上勒菲弗尔中尉!”马尔罗中士低吼了一声,声音里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艾琳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露西尔的手臂示意她安心,然后走出队列。露西尔惊恐地看着她,仿佛她要被带往刑场。
四人跟着勒菲弗尔中尉和术师军官走向营地角落的一间临时木板房。马尔罗中士看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转向剩余的新兵,开始用加倍粗暴的吼声驱赶他们进行晨间体能训练,仿佛要将所有怒火发泄出去。
木板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桌椅。术师军官坐在主位,勒菲弗尔中尉站在一旁,两名士官守在门口。气氛压抑。
“姓名。”术师军官开口,声音平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脸色苍白,眼袋很重,似乎长期缺乏睡眠,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得过分,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们依次报了名字。
“是否接受过任何形式的以太理论或术式实践教育?任何机构,任何时长,任何形式。”军官继续问,目光依次扫过他们。
皮·霍布斯首先回答,带着点工人特有的直率:“报告长官,没有。我在勒克勒佐的工厂拧螺丝,只见过蒸汽锤,没见过什么以太。” 军官面无表情地记录了一下。
让·雷纳尔,那个小职员,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小心翼翼地说:“报告长官,我……我在铁路公司做文书,看过一些……嗯……科普小册子,讲电和磁什么的,算吗?” “不算。下一个。”军官冷冷打断。
弗朗索瓦·克莱蒙,那个年轻学生,显得有些激动:“报告长官!我在里昂中学读过两年!物理成绩很好!老师说过我有天赋!我自学过一些共鸣原理的书籍!”他试图表现自己。 军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具体哪些书籍?作者?出版社?” 弗朗索瓦报了几个名字,但显得有些混乱,甚至记错了一个作者名。 军官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疲惫。“兴趣爱好者。下一个。”他在笔记上划了几下。
最后是艾琳。她沉默了一下,回答:“报告长官,在索邦大学旁听过相关课程。基础以太几何学,基础共鸣原理。没有实践经历。”她刻意省略了危险实验的部分。
军官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索邦?旁听?谁的主讲?” “克劳德教授。”艾琳回答。 军官似乎知道这个名字,点了点头,但眼神里没有任何赞许,反而多了一丝审视。“理论成绩?” “尚可。” “对术式协同四职能的理解?” “操作手定位目标,介质手弥漫以太雾界定作用范围,吟唱手决定法术类型与结构,共鸣手桥接并平衡小组以太流,防止超载与殉爆。”艾琳流畅地回答,这是最基础的理论。 “超载症的症状?” “初期流鼻血、眩晕、耳鸣。强行持续会导致生理性崩溃,内脏出血,神经系统永久损伤,乃至死亡。无有效疗法,只能静养。”艾琳的声音平静,但内心却因亲身经历而泛起波澜。 军官终于在她面前停顿了稍久一点,记录了几笔。然后,他合上了笔记本。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他挥了挥手,仿佛打发掉几只苍蝇。
四人愣住了。这就完了?皮和让一脸茫然。弗朗索瓦似乎有些失望,还想说什么。艾琳则微微蹙眉,这筛选儿戏得令人不安。
“长官……这就……结束了吗?”弗朗索瓦忍不住问。 军官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疲惫:“不然呢?指望我给你们做个天赋测试?还是现场演示一个攻击术式?回去吧。回到你们的队伍里去。”
他们被士官“请”出了木板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皮埃尔嘟囔着“搞什么鬼”。让松了口气。弗朗索瓦则一脸不甘。艾琳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们回到训练场时,晨间训练还未结束。马尔罗中士看到他们回来,只是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问。
直到午饭时间,消息才如同滴入油锅的水滴,悄然炸开。勒菲弗尔中尉和那名术师军官黑着脸离开了营地。随后,营部传来命令:取消原定所有术式协同适应性训练计划。第243术师支援团四营,后续训练全部按普通步兵标准执行。
原因简单而讽刺:经过初步“筛选”(如果那能叫筛选的话),全营上下,包括军官和士官在内,勉强算是接触过一点以太理论或相关教育、不至于完全听不懂术语的人,加起来不足二十个。而这二十人里,超过九成是像弗朗索瓦那样的“兴趣爱好者”或仅仅看过点科普读物。像艾琳这样有过系统旁听经历的,凤毛麟角。
更重要的是,凑不齐任何一个完整的、哪怕只是理论上能运作的四人术师小组。找不到足够数量能稳定承担“操作”、“介质”、“吟唱”、“共鸣”任一职能的人,更别提要求更高的专精了。硬要凑,也只能凑出几个畸形的、职能重叠或缺失的、极易引发以太超载和殉爆的死亡小组。
总司令部术师协调处的那位军官在离开前,对营长布歇尔上尉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营的术师支援力量,评估为‘不存在’。专注于挖掘和射击吧,或许更有用。”
一场闹剧。一场因为高层对“术师”力量的盲目迷信和急切需求,而强加给基层部队的、毫无意义的闹剧。它浪费了时间,挑动了一些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只证明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那些玄奥的以太和术式,远不如手中的步枪和脚下的泥土来得真实。
消息传开,有人失望(如弗朗索瓦),有人庆幸(如皮和大多数新兵,能少受点训练),有人漠然。艾琳的心情复杂。她一方面松了口气,不必立刻面对暴露自身秘密和危险能力的风险;另一方面,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和悲哀。索菲守护的面包店,父亲烧毁的征兵令,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和隐藏的力量……在这庞大的、愚蠢的战争机器面前,似乎都失去了重量。
下午的训练内容随之改变。训练场上立起了几块简陋的牌子,上面画着简单的壕沟剖面图。
一名看起来懒洋洋的工兵军官被派来授课,讲解如何挖掘战壕和工事。他的讲解极其简略和敷衍。 “看好了,挖坑。深一点,能蹲下去躲子弹就行。” “前面是胸墙,后面是背墙。挖出来的土堆前面,能挡子弹。” “底部挖个排水沟,不然下雨变池塘。” “偶尔弄个防炮洞,看运气能不能扛住。” “好了,大概就这样。自己体会。”工兵军官打了哈欠,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无聊的任务,完全无视了诸如之字型布局、射界清理、潜听洞、交通壕、加固材料、防炮洞深度标准、应对毒气等等一系列关键要素。这反映了法军高层此时对防御工事的普遍轻视——进攻精神至上,防御被视为懦弱。
然而,马尔罗中士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在那名工兵军官离开后,他走到队伍前,脸色铁青。
“都他妈听好了!刚才那个白痴说的,当放屁!”他语出惊人,让所有新兵都愣住了。 “挖坑?没那么简单!你们挖的不是坑,是你们未来的棺材,也可能是你们唯一的活路!”他低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拿起一把工兵锹,猛地插进土里。 “深度!至少要到你的胸口!最好是能完全躲进去!” “宽度!要能让你活动开,能转身,能射击!” “之字型!战壕不能挖成直线!不然一发炮弹或者一挺机枪就能串糖葫芦!” “射界!正前方五十米内的杂草灌木全他妈清掉!别给敌人摸到眼前的掩护!” “加固!有条件就用木头、沙袋!没条件就把土拍实!” “防炮洞!”他用力跺了跺脚,“往深处挖!侧面挖!越深越好!顶上盖木头,盖土!那不是看运气!是看你挖得够不够深够不够结实!” “排水!不然烂掉你的脚,比枪子还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动作迅猛而高效,泥土在他手下飞快地被铲出。他不仅讲,还骂,骂那个敷衍的工兵军官,骂高层的愚蠢,但更多的是在吼叫着将每一个保命的细节灌输给这些新兵。
“别以为这活轻松!挖工事能累断你的腰!但它能让你活过今晚!明白吗?!” “现在!两人一组!领工具!就在这片标记区,给老子挖!按照老子说的挖!挖不好不准吃饭!”
新兵们再次陷入苦役。工兵锹和镐头比步枪更沉,挥舞起来更需要技巧和力气。泥土坚硬,没几下就有人手上磨出了水泡。
露西尔几乎无法挥动镐头。艾琳让她主要负责用锹清理浮土和修整壕沟壁,自己则咬着牙,忍受着左臂的酸痛和耳鸣,奋力用镐头刨开坚硬的地面。每一次撞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但她没有停下。
马尔罗中士穿梭在正在挖掘的战壕雏形之间,继续着他的咆哮和指导: “深挖!再深点!” “拍实墙壁!不然塌下来埋了你!” “清理射界!那边的杂草,砍掉!” “你!防炮洞的方向错了!想被直射炮轰塌吗?!”
他的严格在此刻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负责。他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军官更清楚,这些粗糙的工事,将是这些菜鸟们面对钢铁风暴时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艾琳机械地挥动着工具,汗水沿着额头流下,滴进泥土里。她的思绪却飘远了。术师训练的取消,意味着他们将被真正当作普通步兵使用,投入最前线、最残酷的消耗战。而挖掘战壕这项被高层轻视的技能,却在马尔罗中士这里被提到了生死存亡的高度。
哪一种更接近真相?是虚无缥缈的以太,还是冰冷坚硬的泥土?
看着身边喘着粗气、满手泥污、依旧恐惧却被迫挥舞工具的露西尔,看着周围同样在挣扎的新兵,看着那个一边骂娘一边认真检查每一段壕沟的马尔罗中士。
艾琳忽然觉得,或许中士是对的。
在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能够信任的,或许只有手中紧握的工具,脚下深挖的泥土,以及身边同样在挣扎求生的、脆弱而真实的生命。
至于那些遥远的、光辉的、或是危险的的力量,此刻,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她低下头,继续挖掘。将恐惧、疑惑、过去的阴影和未来的不安,都深深地埋进这冰冷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泥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