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林间的风与默
从青风镇往根据地回的路，走得比来时从容。队伍不再急着赶路，遇到风景好的林子就歇脚，看到溪边有鱼就停下来钓几尾，夕阳斜斜地把人影拉得老长时，便捡些枯枝生火，烤着鱼听李勇讲他老家的故事。
这天午后，他们在一片白桦林里歇脚。林子不大，树干笔直地往天上蹿，树皮泛着淡淡的银白，像裹了层月光。地上落满了扇形的叶子，踩上去沙沙响，空气里飘着股清冽的草木香，混着远处溪水的潮气，让人浑身松快。
队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靠在树干上打盹，有的蹲在溪边洗袜子，李勇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给几个年轻队员画青风岭的地形，嘴里还念叨着“下次再去，咱们从东边绕，那边的野果甜”。
林风没凑过去，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会儿。顺着林间的小径往里走了几步，就看到片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空地，空地中央有棵最粗的白桦树，树影在地上铺成片圆圆的荫凉。他刚要走过去，却听见树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别闹……让人看见。”是小陈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慌乱。他是队伍里最年轻的队员，才十七岁，脸上总带着点没褪尽的稚气。
“怕啥，这儿没人。”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小马，比小陈大两岁，平时话不多，却总在小陈搬不动弹药时，不动声色地伸手帮一把。
林风的脚步顿住了。他不是有意要听，只是这林间太静，说话声像落在水面上的石子，轻轻一碰就荡开了。他本该转身离开，却不知怎的，脚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开。
他看见小马从背后轻轻环住小陈的腰，动作算不上亲昵，更像是怕他摔着似的，手臂松松地搭着。小陈的肩膀僵了一下，却没挣开，只是把头往旁边偏了偏，耳朵尖红得像落在地上的野草莓。
“昨天你爬坡崴了脚，现在还疼不？”小马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飞了落在枝头的鸟。
“早不疼了。”小陈的声音瓮瓮的，“你那会儿把我背下来，累坏了吧？”
“不累。”小马笑了笑，林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声音里听出点藏不住的欢喜，“你轻得像片叶子。”
小陈“嗤”了一声，像是在笑话他，却没再说什么。林风看见他反手碰了碰小马的手，指尖刚碰到就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小兽，却又忍不住再碰一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
林风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他见过战场上的生死与共，见过弟兄们互相挡子弹时的毫不犹豫，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光景——没有硝烟，没有血污，只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阳光下偷偷分享着点什么，像捧着块怕化了的糖。
他想起刚入队时，小陈总跟不上队伍，是小马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一半，夜里守岗时，悄悄把更厚的毯子盖在他身上；小马练枪总脱靶，是小陈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瞄准线，一遍遍地教他“三点成一线”。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只当是弟兄间的照应，此刻想来，却藏着些更细的东西，像林间的风，看不见，却能感觉到。
“队长说，等打完这仗，让咱们去学认字。”小陈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向往，“我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想……给家里写封信。”
“我陪你去。”小马立刻接话，“我也想学，到时候咱们一起。”
“真的？”
“真的。”
然后就没了声音，只有树叶沙沙地响，像在替他们说话。林风看见小马抬手，轻轻碰了碰小陈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划过他的脸颊时，小陈微微闭了眼，睫毛在阳光下抖得像蝴蝶的翅膀。
林风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见树后的两人猛地分开，小陈的脸涨得通红，小马则警惕地望过来，眼里带着点被撞破的慌乱。
林风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们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身，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从最初的紧张，慢慢变得平静。
回到歇脚的地方，李勇还在讲他的故事，见林风回来，招呼他：“队长，快来，刚钓上条大的，晚上烤着吃！”
林风走过去，在溪边坐下，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阳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像撒了把星星。他想起刚才在树后看到的光景，心里没有什么波澜，只觉得像看到两株靠得很近的白桦树，根在地下悄悄缠在一起，风来了，就一起摇，雨来了，就互相挡着，没什么特别的，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队长，你咋了？”李勇凑过来，递给他块干净的石头，“看你半天没说话。”
“没咋。”林风笑了笑，接过石头，扔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就是觉得这林子挺好。”
“是挺好，”李勇望着深处，“清净，比战场强多了。”
林风没再说话。他知道，有些事就像这林间的风，吹过了，留下点痕迹，却不必说破。小陈和小马大概会有点不好意思，明天见了面可能会脸红，过几天也就好了，该一起扛枪还是一起扛枪，该互相掩护还是互相掩护，只是心里那点藏着的东西，会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悄悄发点芽，却不碍事，反而能让他们在这苦日子里，多份念想，多份盼头。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白桦林染成了暖黄色。队员们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小陈和小马一前一后地走出来，见了林风，都低着头，耳根还红着。林风像往常一样，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走了，天黑前得赶出这片林子。”
“哎！”两人应着，脚步轻快了些，走在队伍中间时，小陈不小心踩了个石子，踉跄了一下，小马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次，小陈没躲。
林风走在最后，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这片渐渐沉入暮色的白桦林。树影摇晃，像在跟他道别。他想起刚才在树后看到的阳光，那样暖，那样亮，大概就是日子该有的样子——不必轰轰烈烈，只要能在某个午后，找个安静的地方，靠着自己想靠的人，说几句平常话，就够了。
风从林子里吹出来，带着点凉意，却不冷。林风紧了紧身上的军装，加快脚步跟上队伍。前路还长，硬仗还多，但只要身边有这些弟兄，有这些藏在寻常日子里的暖，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至于林间那片刻的安静与温柔，就像落在叶上的露，天亮了，就融进土里，滋养着树，也滋养着走过这片林的人。不必说，不必记，却真实存在过，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