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觉得自己在无边的黑暗里漂浮了很久。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时而坠入冰冷的深渊,时而又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拉扯着,向上浮起。
那暖意的源头,似乎是一双稳定而温暖的手,时常握着她的手,偶尔会有一缕温和却浩大的气息试图探入她的身体,但每次都被她体内那近乎枯竭的药灵本源本能地排斥——那气息太过古老霸道,如同要将她同化一般。
她奋力地挣扎,想要抓住什么。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墨色死气笼罩的京城,凌寒浑身浴血却依旧挺拔的背影,那令人灵魂冻结的邪神凝视,以及最后,她毫不犹豫引动本源,将毕生修为化作生机渡入他体内的决绝……
值得吗?
意识模糊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感受到那具濒临破碎的身体在得到她生机滋养后,骤然爆发出的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又创造一切的混沌力量……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丝清晰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传来,如同干涸大地皲裂的缝隙。随之而来的,是口中弥漫开的、带着奇异腥甜与温润药力的液体。有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
她艰难地动了动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入眼帘,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顶,这是北椋王府内院主屋。她微微偏头,看到凌寒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白玉碗,碗中是色泽暗红、散发着浓郁气血之气的药汁。他正用一把小巧的玉匙,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将药汁喂入她口中。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许久未曾好好休息。那双曾经或玩世不恭、或锐利如鹰、或混沌初开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情绪。
见到她睁眼,凌寒的动作猛地一顿,握着玉匙的手指微微收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你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瑶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眨了眨眼。
凌寒立刻放下玉碗,转身从旁边的暖窠里倒出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她一些,将杯沿凑到她唇边。“慢点喝。”
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苏瑶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能感受到他衣衫下紧绷的肌肉和传递过来的体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想要自己坐好,却浑身无力。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微弱如蚊蚋。
“三天。”凌寒将她重新安置好,盖好锦被,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瑶内视己身,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荒原,空空荡荡,只有心脉处那点微弱的药灵本源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闪烁着。本源亏损远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几乎动摇了根基。
“还好……死不了。”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目光落在他端着的药碗上,“这是……万年血珊瑚?”
“嗯,库房里正好有。墨尘去取了来。”凌寒重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匙递到她唇边,“赤阳子前辈也去信西域,讨要地心玉髓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所有需要的灵物,让你恢复如初。”
苏瑶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微微一颤。她张口咽下药汁,那磅礴的气血之力化开,让她冰冷的四肢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必如此……耗费这等天地灵物,于我而言,太过奢侈了。本源之伤,非一日之功……”
“再奢侈也值得。”凌寒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若非你,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北椋欠你一条命,我凌寒,欠你更多。”
苏瑶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她顿了顿,转移了话题,“那天后来……怎么样了?那个邪神……”
凌寒简单地将她昏迷后,混沌领域被动激发,击溃寂灭圣祖虚影,以及暗香阁主带着圣祖意志逃离的事情说了一遍,略去了其中凶险的细节,但苏瑶何等聪慧,从他轻描淡写的叙述中,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惊心动魄。
“混沌领域……”苏瑶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出身药王谷,对天地间各种本源力量有所了解,混沌乃是万气之祖,凌寒能掌控此力,福缘深厚,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大的因果和劫难。“那暗香阁主,来历神秘,此番退去,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凌寒眼神微冷,“还有皇室。”他将曹德忠前来试探的事情也说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苏瑶轻轻叹息,“你如今锋芒已露,再想藏拙,恐怕难了。”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凌寒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北椋立于世间,靠的从来不是隐忍退让。以前是,以后更是。”
他看着她,语气放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其他的,交给我。”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王爷,秦湘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禀报。”是墨尘的声音。
凌寒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苏瑶。
苏瑶轻声道:“你去忙吧,我没事。”
凌寒点点头,替她掖好被角:“好好休息,药按时喝。我晚点再来看你。”说完,这才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那丝温和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冷峻,迈步走出房间。
门外,秦湘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英气的脸上带着凝重之色。见到凌寒出来,她抱拳行礼:“王爷!”
“何事?”凌寒边走边问,墨尘无声地跟上。
“两件事。”秦湘语速很快,“第一,根据边境最新线报,北蛮王庭近期异动频繁,各部族兵马调动诡秘,斥候交锋次数增加了三成以上,似乎在酝酿一次大规模的寇边。第二……”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安排在京城各处的暗桩回报,最近市面上出现了一些来源不明的金疮药和解毒散,药效奇佳,价格却低廉得可疑。经查,这些药物的流通,似乎与一个刚刚冒头的‘济世堂’有关,而这家药堂背后,隐约有暗香阁的影子。”
凌寒脚步一顿,眼神锐利起来:“暗香阁……动作还真快。刚在明面上吃了亏,就想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用药物来控制或者渗透?”
“很有可能。”墨尘沉声道,“战争一起,药物便是战略物资。若让暗香阁掌控了药物来源,后果不堪设想。”
“秦湘。”凌寒看向女将军,“北蛮那边,加派三倍斥候,我要知道他们主力集结的具体位置和规模。命令边境各军镇,提高戒备至最高等级,没有我的手令,严禁任何规模的出击,固守待援。”
“是!”秦湘领命,眼中燃起战意。
“墨尘,”凌寒又转向老仆,“那个‘济世堂’,给我盯死了。查清楚他们的药材来源、炼制工坊、以及所有与他们有接触的人。想办法弄一些他们的药回来,给苏姑娘看看,或许她能看出些门道。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墨尘点头。
“还有,”凌寒沉吟片刻,“以我的名义,给帝都所有排得上号的药商、医馆发帖,三日后,本王在府中设宴,感谢他们此次在京城灾变中救治伤员。同时,北椋军需采购药物的招标,也在宴会上一并公布。”
墨尘眼睛一亮:“王爷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敲打那些可能被暗香阁渗透的势力,也为我们自己寻找稳定可靠的药物来源?”
“算是吧。”凌寒淡淡道,“总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来历不明的篮子里。况且,也该让有些人知道,这帝都,乃至这帝国的医药行当,谁说了算。”
他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秦湘和墨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振奋。经过此次劫难,王爷行事愈发果决,手段也愈发老练。
吩咐完这些,凌寒揉了揉眉心,问道:“府内重建如何?”
墨尘回道:“进展顺利,伤亡抚恤已发放下去,人心稳定。只是库房财物损失巨大,尤其是……”他犹豫了一下,“尤其是王爷您私库里的那些……古玩珍宝,损毁了不少。”
凌寒闻言,脸上非但没有心疼,反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毁了便毁了吧,反正大多是些占地方的玩意儿。正好,空出地方来,放点有用的东西。”
墨尘和秦湘都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那些所谓的“古玩珍宝”,大多是王爷当年扮演纨绔时,为了掩人耳目,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其中不少还是被各路“好友”忽悠着当冤大头买下的。如今身份转变,这些东西确实成了累赘,毁了反而干净。
“倒是省得我找借口处理了。”凌寒轻笑一声,摆摆手,“你们去忙吧,我去看看苏姑娘的药煎好了没有。”
看着凌寒转身走向小厨房方向的背影,秦湘忍不住对墨尘低声道:“墨老,你有没有觉得,王爷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墨尘望着那背影,目光深邃,缓缓道:“历经生死,破而后立,斩去的不仅是敌人,还有过去的桎梏。王爷他,正在真正成长为足以支撑起北椋未来的参天大树。”
只是,这成长的过程,注定伴随着更多的风雨。暗香阁、北蛮、皇室……各方势力如同暗流,在这帝都之下汹涌碰撞。而刚刚苏醒的苏瑶,以及她那身关乎药王谷秘密的本源之伤,无疑又为这复杂的棋局,增添了一个关键的变数。
夜色渐浓,北椋王府各处点起了灯笼。光影摇曳中,重建的工匠还在忙碌,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整齐划一。
而在王府深处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卧房内,苏瑶靠在床头,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声响,感受着体内一丝丝缓慢恢复的生机,以及心头那缕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