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声音撞在夜露打湿的空气里，带着几分发颤的急惶，惊得院角兰草叶上的水珠簌簌滚落。苏瑶心头一沉，方才压下的紧绷感又提了上来，却没露在脸上，只抬手按住绿萼肩头：“慌什么？慢慢说，她又怎么了。”
春桃喘着气，攥着帕子的手捏得死紧：“方才前院那边乱哄哄的，奴婢去打听，说是……说是二小姐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太医都被请进府了！”
苏瑶指尖微顿。吃坏了肚子？她眸光扫过方才丢芙蓉糕的痰盂——那碟子糕她没碰，按苏柔的性子，总不会自己吃了带“料”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闹起来？
“太医怎么说？”她追问。
“还没个准话，只说像是误食了不洁之物。”春桃压低声音，眼底满是惊疑，“可奴婢听伺候二小姐的小丫鬟偷偷议论，说二小姐方才回房后，就只喝了口贴身丫鬟递的参茶，还吃了块……您院里送去的芙蓉糕。”
“哦？”苏瑶眉尖挑了下，心头那点疑惑瞬间明了。好个苏柔，自己的算计落了空，竟反手将脏水泼了过来。她没去前院，苏柔在瑶光院外吃瘪的事本就没几人亲眼见，如今她“吃坏肚子”，偏又扯上“瑶光院送去的芙蓉糕”，明摆着是要让她背这口黑锅。
“大小姐，这可怎么办？”春桃急得眼圈发红，“二小姐现在是太子良娣，若是被人倒打一耙，说您因白日的事记恨她，故意在糕点里动手脚，那……”
“怕什么。”苏瑶站起身，月光落在她侧脸，将那点冷意衬得清明，“她要演，我便陪她演就是。走，去前院看看。”
她没带多少人，只让春桃跟着，刚走到通往前院的抄手游廊，就见几个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跑过，嘴里还念叨着“太子殿下催呢，快把太医的药箱提稳了”。转过月洞门，果然见苏柔住的偏院外围了不少人，丞相府的管家正急得团团转，见苏瑶过来，忙迎上来：“大小姐，您可来了！老爷在里面呢，脸都白了。”
苏瑶点头，刚要往里走，就被守在门口的太子侍卫拦了住：“太子有令，良娣养病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闲杂人等？”苏瑶声音淡了些，“我是她的嫡姐，来看望妹妹，也算闲杂人等？”
侍卫脸色僵了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正犹豫着，屋里突然传来萧允的怒声：“是谁在外面吵？！”
跟着，萧允的贴身太监掀了帘子出来，见是苏瑶，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行了礼：“原来是苏大小姐。殿下正陪着良娣殿下，良娣殿下吐得厉害，殿下心烦，大小姐还是……”
“我听说二妹妹病了，特意来看看。”苏瑶没理会他的暗示，径直往里走，“若是连姐姐的探望都容不下，传出去倒显得太子府和丞相府生分了。”
她步子稳，语气也沉，太监拦也不是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屋。
屋里果然一片狼藉，地上铺着的锦毯被污了好几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苏柔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敷着湿帕子，正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几个丫鬟围着她递水递帕子，手忙脚乱。
萧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色铁青，见苏瑶进来，猛地站起身，眼神像淬了火：“苏瑶？你还有脸来！”
苏瑶故作惊讶，退后半步福了福身：“太子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病了，我来看看，怎么就没脸了？”
“看看？”萧允指着床上的苏柔，声音拔高了几分，“柔儿方才说了，她回房后就只吃了块你让丫鬟送来的芙蓉糕！不是你做的手脚，她怎么会突然成这样？”
苏柔听到这话，虚弱地睁开眼，看向苏瑶的目光里满是“委屈”，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姐姐……我知道，白日里我去瑶光院找你，是我不对……可你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害我啊……我肚子好疼……”
她说着，又开始干呕起来，丫鬟忙递上痰盂，场面更显狼狈。
周围几个伺候的老嬷嬷和丫鬟都低着头，眼神却在偷偷往苏瑶身上瞟，显然是信了苏柔的话。
苏瑶看着这场精心编排的戏，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和委屈：“二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时害你了？那芙蓉糕是你让厨房做了给我送去的，我根本没动——绿萼，你不是跟着去取的糕点吗？当时我是不是让你把糕点放在桌上，说不饿没吃？”
春桃立刻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回太子殿下，回二小姐，确是如此。方才在瑶光院，大小姐接过糕点后就放在了石桌上，一口没动，后来还让奴婢收起来，奴婢记得清楚！”
“你是她的丫鬟，自然帮她说话！”苏柔身边的大丫鬟急了，跳出来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把动了手脚的糕点送来，事后又谎称没吃！”
“你这话就有意思了。”苏瑶看向那丫鬟，语气冷了些，“二妹妹让厨房做了糕点送我，我若真要动手脚，何必等到送过来？再者说，那碟子糕是你亲手端到二妹妹房里的，还是一直放在我院里的？若是我动了手脚，怎么会只让二妹妹一个人出事？”
她这话问得有理，那丫鬟一时语塞，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萧允却不依不饶：“就算你没动手脚，那糕点是从你院里出来的！柔儿吃了才出事，你难辞其咎！”
“太子殿下这话就偏颇了。”苏瑶抬眸看他，眼神坦坦荡荡，“按殿下的意思，若是有人从太子府拿了东西吃坏了肚子，那便是太子府的人动了手脚？二妹妹回房后除了糕点，还喝了参茶，怎么就笃定是糕点的问题？不如请太医来问问，看看二妹妹中的是什么‘毒’，也好对症下药，免得冤枉了好人。”
她提到太医，萧允脸色微变。方才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像误食了泻药，却没敢断定是芙蓉糕的问题，毕竟那糕点谁也没亲眼见苏柔吃了。他之所以急着质问苏瑶，不过是被苏柔哭着哄了几句，又想着白日里苏柔在瑶光院受的气，一时冲动罢了。
正僵持着，门外传来苏丞相的声音：“都吵什么！柔儿还病着！”
苏丞相走进来，脸色难看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瑶身上：“瑶儿，你先回去。”
他虽没明说，但显然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苏瑶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父亲，女儿没做过的事，不会认。二妹妹的病，还是请太医仔细查查为好。”
说完，她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苏柔在身后哭着喊：“父亲！姐姐她就是不承认！我……我好难受啊……”
苏瑶脚步没停，心里却清楚，这事绝不会就这么过去。苏柔费了这么大劲演这出戏，定然是想借着“被害”的由头，让她在众人面前落个“善妒狠辣”的名声，顺便离间她和父亲的关系。
回到瑶光院，春桃气鼓鼓地：“大小姐，您就这么走了？二小姐也太过分了！”
“不走留着看她演戏吗？”苏瑶坐在石凳上，拿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她要闹，就让她闹。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正好看看她背后还有谁想蹦出来。”
春桃愣了愣：“大小姐的意思是……”
“三皇子不是对瑶光院的事很感兴趣吗？”苏瑶指尖敲着桌面，“苏柔这出戏，少不得他在背后递点子。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有人‘碰巧’看到我院里的人往糕点里加东西了。”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脚步声，是丞相府的老嬷嬷带着两个小厮来了。老嬷嬷脸上带着为难，福了福身：“大小姐，老爷的意思，让奴婢把今日送糕点的碟子和剩下的糕点都取走，送去给太医看看，也好还二小姐一个清白，也还大小姐一个清白。”
果然来了。苏瑶点头：“应该的。春桃，去把桌上的碟子和剩下的糕点拿来。”
春桃虽不情不愿，但还是去了。那碟芙蓉糕她收在了食盒里，取出来时还是完整的，除了苏瑶丢进痰盂的那块，剩下的都在。
老嬷嬷看着完好的糕点，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接过食盒，又看了眼苏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口气：“大小姐别怪老爷，老爷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苏瑶淡淡道。
老嬷嬷带着人走了，春桃气道：“大小姐，您就这么把糕点给她们了？万一她们偷偷换了东西，再栽赃给您怎么办？”
“换了才好。”苏瑶嘴角勾了下，“她们若真敢换，就等于自己承认了是在撒谎。再者说，我早让人在碟子底做了记号。”
春桃眼睛一亮：“大小姐您早有准备？”
“防人之心不可无。”苏瑶没多说，转而道，“去把我院里负责送东西的小丫鬟叫来，问问她今日送糕点去苏柔院里时，有没有旁人看到。”
春桃应声去了。没多久，就领了个叫绿萼的小丫鬟进来。春桃年纪不大，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下：“大小姐，奴婢……奴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小姐让奴婢送糕点去瑶光院，大小姐没吃，奴婢又端了回来，交给了二小姐的丫鬟……”
“我没怪你。”苏瑶让她起来，“你仔细想想，你从瑶光院回二小姐院的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或者有没有人跟你搭话？”
绿萼皱着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有，奴婢走的是近路，没碰到什么人。就是把糕点交给二小姐的大丫鬟时，她好像……好像看了奴婢一眼，还问了句‘大小姐怎么没吃’，奴婢说大小姐不饿，她就把糕点端进去了。”
“之后呢？”
“之后奴婢就回自己房了，直到方才听说二小姐病了，才知道出事了。”绿萼说着，眼圈又红了，“大小姐，真的不是奴婢的错啊！”
“我知道。”苏瑶安抚了她几句，让她先下去了。
春桃看着绿萼的背影，疑惑道：“没人碰到？那三皇子要怎么找‘证人’？”
“要么是还没找到，要么是另有打算。”苏瑶站起身，走到石榴树下，看着枝头上沉沉的花萼，“不管是哪种，我们都得先做准备。绿萼，去把我梳妆匣里那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拿来。”
春桃应声去了，很快拿来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苏瑶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枚样式普通的银簪，还有一张折叠的纸。她拿起那张纸，递给春桃：“你按这上面的名字，去给西街‘锦绣阁’的王掌柜送个信，就说我明日过去一趟，让他把最近三个月的账册都备好。”
春桃接过纸，有些惊讶：“大小姐，您现在还要去管商铺的事？”
“正是要现在管。”苏瑶眼神清明，“苏柔和太子想让我声名狼藉，无非是觉得我没什么依仗。我若能把商铺打理好，让王爷看到我的用处，他们动手时也得掂量掂量。再者说，商铺的事本就是我的退路，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春桃点头：“奴婢明白了，这就去。”
春桃走后，院子里又安静下来。苏瑶坐在石凳上，看着月光下的石榴花，心里却在想楚墨。墨影说王爷让人盯着太子那边，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苏柔“生病”的消息。她拿出楚墨之前送的那枚玉佩——上次普陀寺后山她崴了脚，他送了这枚暖玉让她暖脚，后来她一直带在身上。指尖摩挲着玉佩上温润的纹路，她忽然有些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而此时的摄政王府，楚墨正坐在书房里，听墨影汇报情况。
“……太子那边闹得厉害，丞相府的老嬷嬷取了芙蓉糕去给太医看，太医说糕点没问题，只是普通的芙蓉糕。”墨影低声道，“苏二小姐那边还在哭，说是苏大小姐记恨她，故意在糕点里加了东西，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没在糕点上留下痕迹。”
楚墨手里捏着一枚黑子，没往棋盘上放，只淡淡道：“没留下痕迹？她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
“三皇子那边派人去丞相府周围转了转，似乎在找什么人，想来是想找个‘证人’。”墨影补充道。
楚墨指尖微动，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让底下的人‘帮’他找一个。”
墨影一愣：“王爷的意思是……”
“找个机灵点的，让他去三皇子那边‘告密’，就说看到苏大小姐的丫鬟往糕点里加东西。”楚墨眸光深邃，“但要说得含糊些，比如‘离得远没看清，只看到丫鬟往碟子里撒了点白色粉末’。”
墨影明白了：“属下明白，这样一来，既顺着三皇子的意思，又留了破绽，日后揭穿时，反而能打他们的脸。”
“嗯。”楚墨点头，又问，“苏瑶那边呢？她有没有慌？”
“听春桃说，大小姐很镇定，还让春桃给西街锦绣阁的王掌柜送了信，说明日要去看账册。”墨影道，“她还让人查了送糕点的丫鬟的行踪，似乎早就料到苏二小姐会反咬一口。”
楚墨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下，眼底漾开点浅淡的笑意：“倒是没让本王失望。”
他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热茶，又道：“让王掌柜把账册备好，再把西街那几间铺子的地契也带上，苏瑶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不必请示。”
墨影有些惊讶：“王爷，那些地契可是……”
“本王说给就给。”楚墨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她要立起来，本王便给她搭个台子。”
墨影不敢再劝，应了声“是”。
“还有，”楚墨又道，“太子和三皇子若是敢真对苏瑶动手，不必客气，直接废了他们的暗线。”
“属下明白。”墨影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楚墨一人。他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棋局，目光落在那枚刚落下的黑子上，久久没动。苏瑶的冷静和通透，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她不是菟丝花，不需要攀着谁才能活，她自己就能长成一棵树。这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身边。
他拿起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想起今日在瑶光院，她望着石榴花时眼里的光，心里忽然有些痒。或许，明日可以去西街“碰巧”遇上她。
第二天一早，苏瑶刚洗漱完，春桃就回来了，脸色有些兴奋：“大小姐，奴婢把信送到了，王掌柜说您随时去都行，账册都备好了。对了，奴婢回来时，听说三皇子府的一个小厮去了丞相府，说是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好像是找到了什么证人。”
“哦？这么快就找到了？”苏瑶挑眉，“看来三皇子的动作倒是快。”
“大小姐，咱们怎么办？”春桃有些担心。
“凉拌。”苏瑶淡淡道，“先去西街。等我们从西街回来，说不定好戏就开场了。”
她换了身素色的衣裙，带了春桃和两个小厮，坐着马车往西街去。西街是京城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楚墨名下的“锦绣阁”就在西街中段，是家做绸缎生意的铺子。
马车停在锦绣阁门口，王掌柜早已等在门口，见苏瑶下马车，忙迎上来：“大小姐，您可来了。”
王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看着很稳重。苏瑶笑着点了点头：“王掌柜客气了，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掌柜领着苏瑶往里走，“王爷早就吩咐过，您来了就听您的。账册都在里间的书房，您请。”
锦绣阁的铺面很大，一楼摆着各种绸缎，有江南来的云锦，也有蜀地来的蜀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