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老涂遗孀的拐杖尖戳在秦翊脚边的泥水里,惊得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这老太太他在边境村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去年清明,她蹲在老涂坟前烧纸钱,火光照得皱纹里全是灰;第二次是上个月送补给,她往他背包里塞了把晒干的野山椒,说“辣得狠,防困”;此刻她的蓝布衫浸得透湿,白发粘在额角,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边缘被指甲抠得毛糟糟。
“小秦队长。”她喘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碎玻璃,枯树皮似的手抓住小豆的手腕,把地图硬塞进护士的掌心里,“我男人……他走前说,哑谷北坡第三块青岩下,埋着七具六九年巡逻兵的骨头。他们……他们的狗牌还在。”
小豆低头,见那地图是用铅笔手绘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在角落用红笔圈了个叉,标注着“风眼”二字。
秦翊的机械指腹抚过那个叉,突然低笑一声,喉结滚动时带出血沫:“难怪空气发甜……李承业在风口布了神经麻痹孢子。”
话音未落,岩缝里“嘶——”地冒出一股灰雾,像条吐信的毒蛇。
阿龙之子刚喊了声“秦叔叔”,眼白就翻了上去,直挺挺栽进泥坑。
小豆的防毒面罩刚扯到一半,就见秦翊的嘴角开始泛白沫,机械心脏的嗡鸣骤然变调,像台卡壳的老拖拉机。
“秦队!”她扑过去,膝盖撞在石头上也不觉得疼,戴着手套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操起急救包里的压舌板。
秦翊的喉管里发出呼噜声,她凭记忆数着节奏按压胸口——这是上周在战地医院学的,张主任说“碰到神经毒素,黄金九十秒比吗啡管用”。
林骁的战术刀已经割开了山体表层的藤蔓,却在摸到引信时猛地顿住,指节捏得发白:“被剪过,切口是新的。”
无线电里只剩沙沙的电流声。
沈砚的声音本该在三秒前响起,此刻却像被人掐断了线。
小豆的额头沁出冷汗,她扯开秦翊的作战服,用红笔在他发紫的胸口画出起伏的箭头,凑到他耳边喊:“跟着这个节奏!你说过要教我打军体拳的,说我出拳像拍蚊子——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秦翊的意识开始下沉。
他看见陈铮的血在眼前漫开,像一片红海;看见阿龙的日记本被雨水泡软,字迹晕成模糊的团;最后那团红里浮出一张脸——是太祖父,他在战壕里啃冻硬的窝窝头,吼得嗓子都哑了:“夜袭不靠眼,靠耳!”
“阵地失守前,最后一人也要打出子弹!”这是祖父的声音,他记得十二岁那年,祖父指着老山战役的勋章说这话,手指上的弹痕还在渗酒,“那是老子替战友打的。”
“疼就对了,说明你还活着。”父亲的声音混着硝烟味,那年他在边境雷场踩响绊雷,父亲背着他跑了八里地,背上的血把作训服染成深褐,“疼着,才能记住该护着谁。”
四代人的声音在脑子里炸成惊雷。
秦翊猛然睁眼,仅剩光感的右眼映出一片模糊的战术沙盘——东南坡的岩缝在漏风,西侧的巨石投下阴影,桥洞下的水流声比平时响了三分。
他抓起胸前的军徽,用染血的指尖在泥地上划出轨迹:“东南坡漏风角,让村民带火把绕后;西侧巨石当掩体,放油桶诱爆;我……”他咳嗽着,黑血溅在“我”字上,“拖住他们。”
小豆的瞳孔骤缩。
她摸出战术耳机,按下紧急频道键,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老涂婶!带村民从东南坡绕,火把点起来!林骁,去西侧搬油桶,我数到十就炸!”
老涂遗孀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急鼓点。
她扯着嗓子喊:“狗娃子他娘!把灶膛里的柴火都带上!二栓子,你家的猎铳呢?”十余个村民从雾里钻出来,有人扛着铁叉,有人提着煤油桶,火光映得他们的脸忽明忽暗,像一队从旧时光里杀出来的兵。
李承业的望远镜摔在石头上。
他看着那个本该倒在毒雾里的身影,此刻正拄着战术拐杖往谷心挪,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砸出血坑,突然想起三年前在t岛废墟里见过的狼——被打断腿的狼,眼睛里烧着活人的火。
“撤退!”他扯着嗓子喊,战术背心的扣子崩飞两颗,“往桥洞跑!”
桥洞下传来“咔嗒”一声。
林骁猫在桥墩后,手指离开了绊索雷的保险。
他看着李承业的队伍涌过来,数到第七个背战术包的人时,猛地拽动绳索。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三块岩石。
秦翊借着力道跃出掩体,军徽在掌心攥得发烫——这是太祖父的军徽,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塞进他的军校录取通知书。
他撞进敌群,机械臂挥出的弧度精准得像标尺,肘击、锁喉、夺枪,每一招都带着一股狠劲,像在替四代人出拳。
“你不是人……”李承业的枪抵在秦翊颈侧,手却抖得像筛糠,“你是战争本身!”
秦翊的机械指扣住他的手腕,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
他把染血的军徽抵在对方喉结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根,断不了。”
军徽刺进皮肤的瞬间,四代人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秦翊眼前的光感彻底熄灭,左眼球后传来灼烧般的疼,黑血顺着下巴滴在李承业的战术背心上。
他踉跄着跪倒,听见小豆的哭声撞在岩壁上,像把碎了的唢呐:“秦队!秦队你醒醒!”
“灯……”他扯动嘴角,尝到血里的甜,“点灯吧。”
沈砚的声音突然炸响在无线电里,带着一股破音的兴奋:“南洋灯塔基站定位了!残余势力……”
“够了。”秦翊伸手去摸小豆的脸,摸到一手的泪,“点灯。”
雾开始散了。
老涂遗孀举着的火把照亮整片山谷,七块锈迹斑斑的狗牌从北坡第三块青岩下被挖出来,在火光里泛着暗黄。
阿龙之子趴在秦翊腿边,攥着他的战术拐杖,抽抽搭搭地喊:“秦叔叔,我记着名字呢。”
林骁蹲在桥边,往弹壳里装土——这是蛟龙的规矩,每打一仗,装一捧战地的土,带回烈士陵园。
他抬头时,看见东方的天开始泛白,像块被洗淡的红绸。
“走。”小豆抹了把脸,搀起秦翊。
他的体重几乎全压在她身上,却还是固执地往崖顶挪。
界碑的影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刻着“龙国南境107”的红字,被雨水冲得发亮。
“还差……三步。”秦翊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小豆的眼泪砸在他手背。她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界碑的轮廓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