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泵低沉的轰鸣声取代了原本水流的静谧,成为海洋馆大厅的主旋律。
两根粗大的排水管如同贪婪的巨蟒,从水族箱上方探入,疯狂吞噬着那幽蓝而污浊的液体。
陆珩站在警戒线边缘,双臂环抱,目光如鹰隼般追随着水位线一丝一丝地下降,仿佛要将隐藏在水下的所有秘密都提前看穿。
随着水量的减少,那股原本被水体封印的气味,如同挣脱牢笼的魔鬼,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
福尔马林刺鼻的化学气味与人血特有的、带着铁锈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败交织的怪味,顽强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挑战着在场所有人的生理承受极限。
几名年轻的技术人员忍不住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或偷偷侧过脸去。
连见多识广的老刑警,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苏棠早已重新戴上了N95口罩和护目镜,但即便如此,那无孔不入的气味依然让她胃部微微抽搐。
她站在陆珩身侧,眼神专注地盯着那片逐渐显露的“真相”,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欲。
水体从顶部开始退缩,首先露出了那些固定尸体的、近乎透明的鱼线,它们在空气中绷得更紧,像一张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中心的祭品。
接着,女尸的头顶、肩膀缓缓浮出水面,湿透的白裙紧贴着僵硬的躯体,勾勒出更加清晰的轮廓。
那镶嵌着幽光珍珠的眼眶,脱离了水波的折射,空洞地“凝视”着穹顶,更添几分直击心灵的恐怖。
渐渐地那具白色的女尸,失去了大部分浮力的支撑,开始由漂浮变为被鱼线悬挂,姿态从诡异的“优雅”变得更加僵硬和扭曲,仿佛一个被操控的、断了线的木偶。
终于,最后一汪浑浊的液体被抽吸干净,巨大的水族箱彻底暴露在空气中,像一个被剖开的巨型棺椁。
水族箱底部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
那并非预想中的白色细沙或鹅卵石。
铺满整个箱底的,是一种不均匀的、惨白色的颗粒状物质,颗粒大小不一,粗糙而诡异,在残余的水光映照下,反射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苏棠踩着临时搭建的梯子,下到箱底边缘。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和鱼线,用镊子轻轻夹起一小撮那白色的“沙砾”,放在便携式强光放大镜下仔细观察。
颗粒表面粗糙,有明显的棱角和断裂面,结构致密……
绝非任何已知的装饰用沙。
她的指尖隔着橡胶手套,似乎都能感受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质的、冰冷的硬度。
她抬起头,看向陆珩,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是人骨。被精心研磨、筛选过,但处理得不算特别精细,还保留了一些可辨识的骨骼结构特征。”
现场突然一片死寂,只有排水泵被关掉的余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
接着人群中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吸气声。
人骨!整个水族箱底部,竟然是用碾碎的人骨铺设的!这需要多少受害者?这需要何等丧心病狂的耐心?
用水族箱养尸已足够骇人听闻,用人骨铺地,这已然是一种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仪式性的亵渎与疯狂。
苏棠的目光继而投向那具几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女尸。
失去了水体的浮力和折射,尸体的僵硬和惨白更加触目惊心。
覆盖在尸体表面的那层暗绿色絮状物,此刻也清晰地展现出来,湿漉漉地贴在白色的连衣裙和裸露的皮肤上,像一件腐朽的、用海藻编织的寿衣。
她再次取样,回到临时检测台,利用便携显微镜进行快速镜检。
镜下,那些絮状物呈现出明确的毛小皮、皮质和髓质结构——属于人类的毛发。
但这些毛发经过了某种化学药剂的处理,变得柔软、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和韧性,并被染上了暗绿色,使其看起来更像海藻。
“陆队,”苏棠汇报,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尸体表面的附着物,确认是人体毛发,经过化学处理伪装成海藻。”
人血为池,人骨为沙,人发为藻……
这个水族箱,已然成了一个用人体制品打造的、充满亵渎意味的恐怖造景。
现场的恐怖氛围因为骨沙和毛发的确认而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就在这时,陆珩的目光扫过脸色惨白、被一名警员陪着坐在不远处休息区的海洋馆经理。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迈步走了过去。
“经理,”
陆珩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发现尸体的时候,或者在此之前,现场有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
经理正用颤抖的手拿着纸巾擦拭额头的冷汗,闻言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显然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中。
突然像是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抬起头,“有!有!音乐!背景音乐!”
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平时……平时那个时间,背景音乐还没开启,要到开馆前半小时才放那些轻快的曲子。”
“但是早上,我们跑进来的时候,就听到……听到一首很怪、很慢的音乐,好像是……好像是《海洋摇篮曲》,但是调子完全不对,听起来……阴森森的,让人头皮发麻!”
经理的脸上浮现出后怕的神情:“我当时觉得特别不对劲,心里发毛,就……就赶紧让保安去把总控台的背景音乐给关掉了。就在你们来之前没多久关的。”
这个信息立刻引起了陆珩的高度重视。
他立刻招手叫来了老王。
“老王,经理说发现尸体时,有异常的背景音乐,播放的是变调的《海洋摇篮曲》,已经被他们关掉了。你去总控台检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这首异常音乐是怎么播放的,是系统被篡改,还是外接了什么设备。”
“明白!”老王立刻提起他的工具箱,在经理指认下,快步走向后台的控制室。
没过多久,老王抱着笔记本电脑,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陆队,苏法医,”他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关于背景音乐的事,我查了一下。”
老王在电脑上敲击了几下:“我恢复了被覆盖的系统日志,发现有人绕过主控程序,在特定时间点,强行植入并循环播放一个经过数字处理的音频文件。就是这个。”
他点了下播放键。
瞬间,空灵而扭曲的八音盒版《海洋摇篮曲》再次荡在死寂的大厅里。
旋律本身被刻意放慢,音调也做了诡异的升降处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冰冷的水底传来。
它裹挟着说不出的怨毒与嘲弄,与眼前这具被精心“装饰”的尸体、人骨铺就的池底、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足以让人精神崩溃的恐怖图景。
几名警员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寒意。
陆珩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老王关掉音乐,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设备运行的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各组注意,”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队员,“基于现有发现,我做出以下部署:
“第一组,陈默负责,以海洋馆为核心,对所有在职、近期离职员工进行彻底背景调查。重点排查有无生物学、化学、医学、海洋水产、标本制作等相关教育背景或工作经历者,尤其是性格孤僻、行为异常、有收藏癖或对‘永恒’、‘艺术’有偏执理解的人员。核对他们的排班表、考勤记录,寻找案发时间段内的行为空白或矛盾点。”
“第二组,联合辖区派出所及网安部门,排查本市近三个月所有化工品店、实验器材供应商、标本制作材料店、渔具店(重点关注高强度透明鱼线)的购买记录。尤其是甲醛、特殊防腐药剂、研磨工具、潜水设备等相关物品的异常采购。”
“第三组,将本案与近半年,不,近一年来全市范围内的失踪人口报案进行交叉比对,特别是流浪人员、独居者、社会关系简单不易追踪的人员。苏法医提供的‘人骨沙’和‘毛发藻’需要大量人体组织来源,这绝非孤案。我们要找到其他受害者。”
“信息实时同步,任何细微发现不得遗漏。”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锐利如刀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空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水族箱,以及箱底那具被禁锢的“人鱼”和惨白的“骨沙”。
“凶手,”
陆珩的声音冰冷而肯定,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洞察,
“他对这个环境熟悉到能篡改背景音乐,能利用水族箱完成如此复杂的布置,能获取并处理大量人体组织而不引起注意。
“他要么,就是这座海洋馆里的人,要么,就是一个对这里了如指掌的‘幽灵’。我们的范围,就先锁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