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已响起零碎的脚步声。
李延嗣裹着褪色的道袍,袖中攥着块刻着星图的龟甲,在西市茶棚前站定。
茶客们正捧着粗瓷碗吸溜热粥,他突然将龟甲往桌上一磕,铜钉般的目光扫过众人:紫微星昨夜偏了三度!
茶棚霎时静得能听见粥碗里的热气声。
卖胡饼的老妇手一抖,芝麻撒了满地;穿短褐的挑夫把扁担往地上一杵:老神仙说的可是当今天子的命星?
当今天子?李延嗣冷笑,指尖划过龟甲上的裂痕,是前蜀的紫微星。他提高声音,昨夜子时三刻,某在观星台见帝星蒙尘,本应居正北天枢位,偏往南斗方向滑了七分——他突然压低嗓音,南斗主死,主流亡。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卖胭脂的小娘子攥着绢帕,眼尾的金箔都抖落了:那...那蜀主他?
王气尽矣!
一声断喝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街角突然挤进来个灰衣道士,怀里抱着卷黄符,地贴在茶棚柱子上。
符纸被晨露浸得发皱,却能看清朱砂写的王气尽矣四个大字。
茶客们蜂拥过去,有人伸手摸那符,指尖刚碰到纸角,道士突然抓住他手腕:碰不得!
这是替蜀主挡灾的,碰了灾祸沾身!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青瓦屋檐往四面八方窜。
穿绸衫的商队掌柜攥着算盘从布庄跑出来,额角汗津津的;挑水的汉子把水桶往地上一墩,水溅湿了裤脚;连街角卖糖葫芦的老头都把草把子往墙上一靠,凑过来问:真要改朝换代?
皇宫承明殿里,王衍正对着鎏金香炉发怔。
炉中龙涎香烧得正旺,他却觉得后颈发凉——方才司天监的监正跪在阶下,额头几乎要磕进金砖缝里:陛下,紫微星...紫微星失位了。
失位?王衍捏着玉扳指的手直抖,扳指上的翡翠撞在案几上,去年冬天不是说朕的命星亮得很?
那是...那是臣等看错了。监正声音发颤,昨夜重测,帝星确实偏移,与南斗六星成冲煞之势。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承休掀帘而入,蟒纹官服都没系好,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陛下!
西市有道士贴符咒,说王气尽矣,百姓都围在那儿哭!他抹了把汗,还有人喊着要开城门迎淮南军!
王衍地掀翻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张格呢?
张相!
张格的官靴声紧跟着响起。
这位前蜀宰相素来端方,此刻冠帽却歪了半寸,广袖上沾着草屑——想来是从御花园抄近路赶来的。
他跪在碎瓷片上,声音倒是稳: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保圣驾周全。
保...保周全?王衍喉结动了动,你是说...逃?
张格抬头看了眼殿外摇晃的日晷。
淮南军的云梯已架到城北,箭簇擦着飞檐落在丹墀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城破前夜——帝王若想活,只能跑。南诏与我朝接壤,山高林密,淮南军未必追得及。他顿了顿,臣已命人备了三辆轻车,带足金饼和药材。
王承休猛地扑过来,抓住王衍的龙袍下摆:陛下不能走!
臣的禁军还有三千人,守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三五天?张格冷笑,昨夜赵廷隐旧部在东城放火,说是走水,实则是给淮南军打信号。他转向王衍,陛下难道没听见?
子时后,东城的喊救火声比军号还齐。
王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夜的梦——黑色的城墙像被巨手推了把,地塌成一片废墟,他在瓦砾里爬,身后有无数青面獠牙的鬼追着喊失国之君。
此刻龙袍里的汗浸透了中衣,他突然抓住王承休的手:带...带刘氏一起走。
刘氏正在偏殿替王衍收拾行装。
檀木匣里叠着他最爱的蜀锦常服,她指尖拂过绣着云纹的领口,突然听见廊下小宦官的脚步声。
那孩子抱着个蓝布包裹,见了她扑通跪下:夫人,门房张伯说有个穿灰衣的姐姐塞给我这个,说...说您看了便知。
刘氏打开包裹,里面是半块碎瓷——和前日苏慕烟给她看的那块纹路严丝合缝。
瓷片下压着张字条,墨迹未干:今夜亥时三刻,承天门出,经南薰巷往双流方向。她的手突然抖起来——这是王承休亲自拟定的出逃路线,连她都没见过。
窗外传来黄鹂的啼叫。
刘氏想起苏慕烟说的话:城破了,百姓的心就粘不回来了。她摸出妆匣里的螺子黛,在字条背面飞快写了几行字,又把碎瓷按在上面,直到墨痕渗进瓷缝。她把包裹塞给小宦官,把这个交给扫御花园的绿衣宫女,就说...就说夹竹桃开了。
淮南军主营的中军帐里,李昭正对着地图皱眉。
烛火在他眉间投下阴影,案上摆着刘氏的信,墨迹还带着成都的潮气。
高行周站在帐口,玄甲上的鱼鳞纹泛着冷光:王爷,末将这就带三千轻骑去堵双流道。
李昭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南薰巷,王承休惯会使疑兵,真正的路线怕是要绕到浣花溪。他抬头时目光如刃,带五千人,分两队:一队守双流道,一队伏在浣花溪竹丛里——听见马蹄声莫急,等看见龙旗再截。
高行周握紧腰间横刀:末将领命。
还有。李昭从案下抽出个牛皮袋,这是赵廷隐旧部的令牌,你派个亲兵送东门外。
告诉他们,亥时三刻准时在南薰巷放爆竹——要响得像喊杀声。他指节叩了叩桌案,王衍最怕乱,一乱就慌,一慌就露破绽。
亥时三刻,成都城的更鼓刚敲过。
王衍缩在青幔车里,龙袍外罩着粗布短打,身上还沾着灶灰——王承休说这样才不像帝王。
车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他瞥见承天门的夹竹桃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突然想起刘氏今早说的妾愿为君请命,心里突然发空。
启禀陛下,驾车的宦官声音发颤,南薰巷到了。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炸开一片轰鸣。
王衍猛地撞在车壁上,青幔车剧烈摇晃,他掀开帘子——火光里,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举着木棍追打挑担的,菜筐翻倒,萝卜白菜滚得满地都是;卖酒的摊子被撞翻,浓烈的酒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更远处传来喊杀声:淮南军进城了!
快!
快绕路!王承休的公鸭嗓都破了,他骑马冲过来,腰间的横刀差点戳到车辕,走浣花溪!
可没等车转过街角,马蹄声突然从两侧的竹丛里涌出来。
月光下,淮南军的玄甲像流动的铁水,将御道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将官摘下头盔,高行周的脸在火光里冷得像块铁:蜀主欲往何处?
王衍的短打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想喊王承休护驾,转头却见那宦官的马正往反方向跑,玄色官服被树枝勾住,撕拉一声扯成两半。
青幔车的轮子卡在石缝里,他跌跌撞撞爬出来,踩在烂泥里的皂靴沾满菜汁:朕...朕是去...去祭天!
祭天?高行周甩镫下马,横刀指向王衍的咽喉,祭天带二十车金饼?他身后的士兵掀开后面的马车,珠光宝气在月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王衍瘫坐在地上,膝盖磕在碎瓷片上也不觉得疼。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地敲在他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刘氏跪在泥里,素色裙裾染了大片污渍,却仍端着往日的从容:陛下,回宫吧。
回到承明殿时,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到了底。
王衍瘫在龙椅上,盯着刘氏发颤的指尖:朕...还能走吗?
刘氏蹲下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泥。
她想起昨夜在密道里,苏慕烟说的碎了能粘的瓷片,想起成都城外流民啃着树皮却仍给淮南军指路,想起方才被拦截时,路边百姓举着火把喊的声音比喊还响。
陛下,她的眼泪砸在王衍手背,不如降了吧。
殿外的更鼓敲过第五通时,刘氏替王衍宽了外袍。
龙袍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像片褪了色的云霞。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听见宫墙外传来说书人沙哑的唱词:紫微星落,王气尽——
明日,她轻声说,该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