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州，下午四点的阳光已经褪去了正午的灼热，变得温吞而慵懒。
它穿过京州市政府大楼前那几排高大银杏树新生的、嫩绿得几乎透明的叶片，在宽阔的花岗岩广场上投下斑驳晃动的碎金。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暖洋洋的、混合着新叶清香和城市尘埃的独特气息。
一辆黑色奥迪A6L，牌照是邻省赤阳市的，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广场侧翼一处树荫浓密的临时停车位上。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侧脸。姜如烟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广场上稀稀拉拉的人影，投向那座巍峨肃穆、由巨大玻璃幕墙和深灰色大理石构成的庞然大物——京州市政府大楼。
阳光在玻璃幕墙上流淌、跳跃，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芒，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温度的金属盾牌。
“余叔，”她的声音清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说他看见我，会不会吓一跳？”她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中漾着水波般的光彩。
驾驶座上的余成龙，五十岁上下，穿着熨帖的灰色夹克，面容沉稳，是赤阳市市长姜安正的专职司机。
他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身上短暂停留，才低声道：“如烟，袁市长刚来京州不久，根基未稳，咱们这样直接过来，是不是…有点冒失了？要不，我先给他秘书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他的语气里透着老成持重的担忧。
“不！”姜如烟立刻摇头，语气带着点小女儿的娇俏，“就是要给他个惊喜。他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上次视频还说胃不舒服呢。”她说着，从放在腿上的精致纸袋里小心地拿出一个更小的食盒，打开一条缝，一股清甜温热的枣糕香气立刻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喏，刚出炉的‘福记’枣泥糕，他以前在赤阳时最爱吃的，我排了快一小时队呢。”
余成龙看着后视镜里姜如烟脸上那种混合着甜蜜与期待的光彩，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姜市长视若珍宝的独女，性子外柔内韧，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不再劝，只是把车窗又降下一点，让广场上微带暖意的风更多地吹进来，目光则习惯性地保持着职业性的警惕，扫视着周围环境。
广场很开阔，除了远处几个匆匆走过的公务员模样的人，就只有几个穿着蓝灰色制服的保洁在慢悠悠地清扫着光洁如镜的地面。
市政府大楼那巨大的门厅入口，像巨兽沉默的嘴巴，偶尔吞吐出一两个身影。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阳光缓慢地西斜，将银杏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广场上的温度似乎也降了一两度。
姜如烟安静地看着书，长睫低垂，偶尔抬眼望向大楼门口，又很快收回目光，像一只栖息在静谧水边的白鹭。
余成龙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偶尔调整坐姿时，才显出一丝活气。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暴躁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广场下午后的宁静。
一辆深蓝色的宝马x5，挂着京州本地牌照，像一头失控的蛮牛，从广场侧面的机动车道猛地拐上人行区域，轮胎压过路肩时发出沉闷的“咯噔”声，速度却丝毫未减。
它歪歪扭扭地冲上广场边缘的步行道，惊得一个推着清洁车的保洁大妈慌忙后退，差点摔倒。
“妈的！会不会走路？！”一声含混不清的怒骂从摇下的驾驶座车窗里爆出。
车子最终以一个猛烈的刹车，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斜停在距离姜如烟所在的奥迪不过七八米远的地方，车头几乎怼到了广场边缘的景观矮灌木丛。
驾驶座车门被用力推开，撞在旁边的灌木上，枝叶一阵乱颤。
一个穿着藏青色警用作训服、肩章上缀着醒目二级警督标识（对应副局长）的男人踉跄着钻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但此刻脚步虚浮，身形摇晃，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像涂了一层劣质的油彩，眼神浑浊，充斥着酒精浸泡后的亢奋与蛮横。
正是京州市公安局副局长，龙乾。
他反手重重甩上车门，发出“砰”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广场上格外刺耳，引得远处的保安和保洁都投来惊疑的目光。
他根本没在意，或者说根本没看见。他用力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广场，然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猛地钉在了那辆黑色奥迪降下的车窗后，那张清丽脱俗的侧脸上。
龙乾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惊艳和贪婪。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实则油腻不堪的笑容，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朝着奥迪车走了过来，浓重的酒气隔着几米远就扑面而来。
姜如烟被那刺耳的刹车和粗暴的骂声惊动，蹙着眉抬起头，正好对上龙乾那双直勾勾、充满侵略性的眼睛。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升起车窗。
“嘿！美女！”龙乾已经凑到了车旁，半个身子几乎要探进车窗，浓烈的酒气混合着烟草的臭味熏得姜如烟一阵反胃。
他一手随意地搭在车顶，另一只手竟轻佻地想去碰姜如烟放在窗沿上的手，舌头打着卷，“等…等谁呢？一个人…多…多无聊啊？跟哥去…去喝一杯？哥…带你…兜…兜风！”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姜如烟精致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段上游走，充满了下流的意味。
“请你放尊重点！”姜如烟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声音像淬了冰。她迅速按下按钮，车窗开始上升。
“哎！别…别介啊！”龙乾见车窗要关上，酒劲混合着被拒绝的恼羞成怒“腾”地一下冲上头顶。
他竟然伸手去扒那上升的玻璃，手指粗鲁地卡在窗缝里。车窗的防夹功能启动，又降了下来。
“装…装什么清高？知道…知道哥是谁吗？在这京州…地界上…”他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姜如烟脸上。
“住手！”
一声低沉而充满威慑力的断喝响起。驾驶座车门打开，余成龙像一头护崽的豹子，迅捷而沉稳地闪身而出，高大的身躯瞬间挡在了姜如烟和龙乾之间，将龙乾那只扒着车窗的手隔开。
他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醉醺醺的龙乾。
“这位同志，请你自重！离这位女士远点！”余成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多年在领导身边历练出的沉稳气场。
龙乾被这突然出现的阻拦者弄得一愣，随即是更大的暴怒。
他上下打量着余成龙普通的夹克，脸上露出极度轻蔑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只碍眼的蝼蚁。“你他妈…算哪根葱？滚…滚开！老子…是…是市局的龙乾！”
他指着自己肩上的警衔，唾沫横飞，“识相的…给老子…闪一边去！”
“我不管你是谁，”余成龙寸步不让，声音依旧沉稳，但眼神更冷，“这位是赤阳市姜安正市长的女儿。请你立刻离开，否则后果自负。”他报出身份，既是警告，也是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
“赤阳？姜安正？”龙乾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酒精的泥沼里费力地打捞这个名字。
几秒钟后，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忌惮，反而爆发出一种更加狂妄、更加不屑的狞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哈！哈！赤阳？姜安正？一个…一个破地级市的…小市长？他妈的…吓唬谁呢？！”龙乾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他指着余成龙的鼻子，又指指车里的姜如烟，口齿不清却嚣张至极，“在这…京州！在…在省政府…大门口！老子…老子说了算！我爸…是龙培！”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病态的自豪和极度的狂妄，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清晰地传入了远处几个竖起耳朵的保安耳中。
那几个保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互相对视一眼，脚下像生了根，竟无一人敢上前。
“别说…你一个…小市长的闺女，”龙乾喷着酒气，身体摇晃着，手指几乎要戳到余成龙的脸上，“就是…就是京州…市长的闺女…老子…想认识…那也是…给她脸！”他彻底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权欲熏心、无法无天的狰狞面目。
余成龙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对方不仅毫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公然侮辱姜市长！
他不再废话，身体重心微微下沉，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一只手已经悄然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报警——哪怕对方就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