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闷响从隔壁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板上。紧接着是椅子被慌乱带倒的刺耳刮擦声。
老周眼神一凛,对旁边的经侦干警小刘使了个眼色。小刘会意,立刻起身,大步走向隔壁。
隔壁“休息室”的门被推开。邱大林厂长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他松弛下垂的腮帮滚滚而落,迅速浸湿了那件早已油腻发亮的衬衫领口,洇开一片深色的汗渍。
他刚才坐着的旧沙发前,一个搪瓷茶杯摔在地上,褐色的茶水和茶叶泼溅开来,如同肮脏的血迹。他张着嘴,喉结像失控的活塞般上下剧烈滚动,胸膛起伏,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濒死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旁边的魏国兴,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乱了几绺垂在额前。他下意识地想去扶滑落到鼻尖的眼镜,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半空,眼神涣散地投向窗外那片破败的厂区——几只乌鸦正聒噪地掠过巨大的废弃冷却塔,发出不祥的啼鸣。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不可能…记录…记录怎么会…”那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小刘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如铁:“邱厂长,魏科长,请吧。周组长请二位过去,有些情况需要当面核实一下。”
邱大林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被小刘一把架住胳膊。魏国兴则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在小刘目光的逼视下,踉跄着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那扇通往审判的门。
两人被带进厂长办公室时,那页发黄的批文正被众人传阅。
老周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刺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微微点了点桌面上摊开的设备运行记录和红光厂的接收清单。
邱大林的目光一触碰到那几张决定命运的纸片,脸上最后一点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尽,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全身的血液。
他双腿一软,若不是小刘在旁架着,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嗬嗬”声,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从地狱深渊伸出的锁链。他猛地扭头看向魏国兴,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质问和疯狂的推诿。
魏国兴则死死盯着运行记录上那清晰记载的“红箭-7任务完成”的字样和鲜红的“95%完好率”印章,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他脸上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彻底粉碎,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不可能…档案室…老孙头…他答应过…那些记录…早就该…”他猛地意识到失言,惊恐地捂住嘴,但为时已晚。
那瞬间的崩溃和脱口而出的“老孙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
“老孙头?”老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档案室的孙守仁?”他锐利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位纪委干部,“立刻控制孙守仁!查封档案室所有八七年相关记录!一张纸片都不许遗漏!”
命令如冰雹般砸下。两名干警立刻转身,脚步声急促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内陷入一种更深的死寂。邱大林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巨大的身躯彻底瘫软下去,沉重地滑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蜷缩在那里,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迟来的、巨大的悔恨与恐惧。
他油腻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昂贵的西装裤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和刚才泼洒的茶渍,精心维持了几十年的体面与威严,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碎成一地狼藉。
魏国兴则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如死人。他涣散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远处,那几座曾象征工业力量、日夜喷吐浓烟的烟囱,在铅灰色的苍穹下沉默地矗立着,冰冷的轮廓如同巨大的墓碑。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失神的眼角缓缓溢出,无声地滑过僵硬的脸颊,砸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皮鞋尖上。他精心构筑的账目迷宫、那些天衣无缝的“合法合规”手续、那些在酒桌上推杯换盏中达成的默契,在铁一般的运行记录和冰冷的资产流向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肮脏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彻底破灭了。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刚进厂当学徒时,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亲手操作过那些c620车床。那时,机器的轰鸣是力量的乐章,飞溅的铁屑带着滚烫的希望。而如今,那些曾为国家旋转的钢铁心脏,却成了他坠入深渊的冰冷砝码。
老周缓缓站起身,绕过那座象征腐败的纸山,走到窗前。他望着窗外那片曾经沸腾、如今死寂的厂区,目光掠过废弃的轨道、破败的车间窗户和沉默的烟囱。
寒风穿过破碎的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散落的纸片,打着旋儿。墙上那张褪色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在愈发强劲的穿堂风中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悲鸣,仿佛一个时代不甘逝去的最后回响。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正它,而是轻轻拂去办公桌边缘沉积的厚厚灰尘。指尖下,桌面斑驳的木质纹理显露出来,如同岁月刻下的伤痕。这伤痕之下,是更多被灰尘和谎言掩埋的过往,等待着被无情地挖掘与晾晒。
“这才只是,”老周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清晰地响起,“一个开始。”
他的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口。走廊深处,传来档案室方向隐约的翻箱倒柜声和严厉的呵斥——那是正义的犁铧,正奋力翻开板结多年的冻土。
这声音穿透尘埃与死寂,预示着深埋于旧日荣光下的腐朽根系,将被一截一截,曝晒于凛冽的寒风与时代的审判台前。每一页翻动的纸张都像一把利刃,切割着精心编织的谎言网络;每一个被带离的身影都在证明,那些依附于庞大躯壳之上的蛀虫,终将在阳光曝晒下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