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柳絮渐次飘尽,初夏的阳光开始显露出几分灼人的热度。未央宫内关于德化与武功的争论,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复归于平静,只留下些许难以言说的滞涩沉淀在底。然而,帝国广袤疆域的西陲,却从不因都城的静好岁月而停止它的风沙与兵戈。
陇西郡,狄道城。
风从遥远的祁连山和河西走廊呼啸而来,卷起黄色尘土,拍打着夯土筑成的城墙。城墙之上,旌旗猎猎,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些旗帜边缘已有破损,颜色也在风沙烈日下褪去了鲜亮。戍卒们顶着风沙,持戟而立,他们的脸庞被西北的干燥与风霜刻画出深深的纹路,眼神里混杂着警惕与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风尘仆仆地从西边驰入城门。为首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将军,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便于骑行的皮质戎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绛色战袍。他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刚硬如斧劈,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这漫天风沙,看清远方西域的局势。他便是刚刚接任陇西太守,兼领护羌校尉的冯野王。
冯野王,其父冯奉世,乃宣帝朝平定莎车、威震西域的名将。他自幼随父习练弓马,熟读兵书,又曾在赵充国麾下历练,深谙羌事与边疆防务。此次出任陇西,朝廷本意是借其威望与能力,镇抚日渐不安分的羌人,并作为西域方向的战略支撑。
他甫一入城,未及休息,便径直登上了南面的城墙。副将李禹紧随其后,指着西南方向隐约的山峦轮廓,禀报道:“将军,近日烧当羌各部蠢蠢欲动,有小股人马在洮水一带游弋,劫掠往来商队。据探马回报,他们似乎与西边塞外的先零羌别部有所勾结。”
冯野王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城垛。城墙之下,是蜿蜒的陇阪古道,曾经商旅络绎,驼铃悠扬,如今却显得冷清了许多。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烧当羌的骚扰,更是这背后隐约浮现的,一个更大规模的羌人联合态势。羌人诸部,散居河湟,叛服无常。宣帝时期,仰仗赵充国老将军的剿抚并用、屯田安边之策,方得十余年太平。如今,老臣凋零,朝中主张“怀柔”、“德化”的声音占据上风,对边疆的实际投入与关注大不如前,这些嗅觉敏锐的羌豪,岂会感受不到?
“西域情形如何?”冯野王没有直接回应羌事,反而问起了更西边的情况。
李禹叹了口气,面色凝重:“不容乐观。段会宗都护遣使责问乌孙小昆弥安日,安日表面上惶恐谢罪,归还了部分劫掠的财物,但背地里却纵容部属,侵吞我大汉赐予大昆弥的牧场。车师前王庭态度也渐趋暧昧,疏勒、龟兹等国使者往来长安亦不如往年频繁。末将听闻……”他压低了声音,“朝中诸公,多主张息事宁人,认为西域耗费巨大,主张收缩防线,甚至有人私下议论,当效仿元帝初年弃守珠崖故儋耳郡之例……”
“荒谬!”冯野王猛地一拍城垛,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吓得李禹一凛。“孝武皇帝凿空西域,断匈奴右臂,宣皇帝置都护,总领南北道,方有今日之局面。弃西域,则河西危矣;河西危,则陇右、关中震动!此乃唇亡齿寒之理,庙堂之上,衮衮诸公,难道竟无人知晓吗?”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与无奈。他想起了老将军赵充国晚年对他的教诲:“边疆之事,重在实势,不在虚文。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不得已’三字,非怯懦退缩之辞,乃审时度势、谋定后动之决断!若只知德化,而忘武备,则德化必成空中楼阁,徒惹蛮夷耻笑!”
如今朝堂之上的风气,与老将军秉持的务实之道,已然相去甚远。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至城下,马上骑士浑身浴血,背插三支代表着十万火急的赤羽,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道:“急报!乌孙……乌孙小昆弥安日,联合匈奴郅支单于残部,突袭我伊循城屯田校尉!校尉力战……殉国!伊循城……危在旦夕!”
喊声戛然而止,那名信使已然脱力,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城头之上,一片死寂。只有风沙依旧呼啸。
伊循城,是西域都护府辖下,位于楼兰故地的重要屯田据点,扼守丝绸之路南道咽喉。此地若失,不仅南道断绝,更会极大动摇西域诸国对汉朝的信心。
冯野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之前的预感成了现实。乌孙安日的跋扈,果然有了更凶狠的靠山——那些被陈汤击溃、流亡在外的郅支残部,如同草原上的饿狼,始终未曾放弃复仇与重新崛起的野心。
“李禹!”冯野王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
“立刻点齐我陇西能调动的所有精骑,凑足三千之数!备足十日干粮、箭矢!”
“将军,您是要……”李禹惊愕。
“驰援伊循!”冯野王斩钉截铁,“同时,六百里加急,奏报长安,详陈西域危急,请求朝廷速发援兵,并敕令敦煌、酒泉兵马西出阳关,以为后援!”
“将军,未经朝廷诏令,擅自动兵,此乃大忌啊!”李禹急忙劝阻,“况且,羌人就在左近,若我军主力西去,陇西空虚,万一……”
“没有万一!”冯野王打断他,目光如炬,扫过西南羌地方向,“羌人此刻尚在观望,若我大汉在西域示弱,他们立刻便会化作豺狼,扑咬上来!唯有以雷霆之势,打掉安日与匈奴残部的气焰,才能震慑羌人,保住西域,也才能最终保住陇西!此战,关乎西陲全局,刻不容缓!”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西方那被风沙笼罩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伊循城头的烽火。“我冯野王世受国恩,岂能坐视国土沦丧,藩屏崩坏?纵使日后朝廷怪罪,擅兴兵戈之罪,我一人承担!”
他转身,大步走下城墙,绛色战袍在风中鼓荡,像一面逆风而行的旗帜。“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出征!”
李禹看着冯野王决绝的背影,知道再劝无用,只能一跺脚,领命而去。他心中充满了忧虑,既为西域战事,也为冯野王的前程。这位继承了父辈风骨与赵充国韬略的将军,能否以这区区三千陇西子弟,挽回西域的危局?而遥远的长安,那些沉浸于经义辩论中的公卿们,又能理解这边疆燃起的狼烟,是何等的危急吗?
狄道城内,号角呜咽,战马嘶鸣。三千骑士沉默地集结,他们知道,这将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远征。风沙更大了一些,吹得人睁不开眼,也模糊了这座边城与远方未知战场的界限。帝国的西陲,再一次被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而掌握方向盘的,除了未央宫里的天子,还有这些在风沙与血火中跋涉的边关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