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山的寒风与屈辱,如同附骨之蛆,深深刻入了刘邦的骨髓,也深深刺激着这个新生帝国的神经。御驾亲征的惨败,让他彻底认清现实——面对如日中天的匈奴,硬碰硬的战略决战,时机远未成熟。帝国需要时间,需要休养生息,需要将内部的裂痕一一焊牢。
回到长安的刘邦,将那份挫败与怒火,更多地转向了内部那些依然让他寝食难安的“隐患”。淮阴侯韩信虽已被削爵软禁,但其旧部遍布军中,其用兵之才犹如一柄悬顶之剑,令刘邦如芒在背。
长乐宫中,吕后的手段远比刘邦更为果决酷烈。她不再满足于仅仅软禁。当陈豨在代地反叛的消息传来(此事疑点重重,或为吕后构陷),她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信与陈豨暗通曲款,欲里应外合,谋反作乱!”吕后召来丞相萧何,语气不容置疑。萧何心中凛然,他深知其中关窍,但在皇权与故交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他亲自前往韩信府邸,谎称陛下平叛归来,群臣皆需入宫庆贺。
韩信不疑有他,踏入长乐宫钟室的那一刻,等待他的并非庆功宴席,而是早已埋伏的刀斧手。这位功高盖世、用兵如神的军事奇才,未死于沙场,却殒命于妇人之手与挚友的“邀请”之下,被夷三族。临死前那句“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的悲鸣,在钟室内久久回荡,诉说着无尽的悔恨与苍凉。
韩信的鲜血,彻底染红了汉初功臣命运的底色。紧接着,梁王彭越也被以“谋反”罪名逮捕,废为庶人,流放蜀地。吕后认为处置过轻,中途将其截回,剁成肉酱,分赐诸侯,其残忍酷烈,令人发指。
消息传到淮南,淮南王英布正在狩猎。看到使者送来的那罐“彭越醢”,他惊惧交加,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韩信、彭越皆功勋卓着,无罪被杀。下一个,必是本王了!”英布再无犹豫,立刻集结兵马,举兵反汉。
此时刘邦已年老多病,本想派太子刘盈出征,但吕后哭诉“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迫使刘邦不得不再次拖着病体亲征。
英布虽勇,却非刘邦对手。垓下之战后,刘邦早已洞悉英布战术。两军会于蕲西(今安徽宿州南),刘邦稳坐中军,指挥若定,大破英布军。英布败走,最终被长沙王(吴芮之子)诱杀。
至此,楚汉战争中最重要的几位异姓诸侯王——韩信、彭越、英布——皆被铲除。刘邦以近乎冷酷的铁腕,为刘氏江山扫清了最大的内部障碍。他大封同姓子弟为王,镇守四方,试图以血缘纽带维系帝国的统一。
然而,连年的征战与宫廷的倾轧,早已耗尽了他的心力。在平定英布叛乱的回师途中,刘邦被流矢所伤,病情加剧。
行至故乡沛县,他停留下来,召集故人父老子弟畅饮。酒酣耳热之际,这位垂暮的帝王击筑而歌,再次唱起了那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苍凉而悲怆。猛士已被他亲手诛杀殆尽,而四方,依旧危机四伏。他环顾满座乡亲,不由潸然泪下:“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回到长安,刘邦的病情日益沉重。吕后延请名医,医者言病可治。刘邦却谩骂之:“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拒不收治。
他知道,帝国的未来,已非他所能完全掌控。他将太子刘盈(后为汉惠帝)托付给稳重可靠的周勃、陈平等人,并杀白马为盟,与群臣立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誓言。
公元前195年四月,汉高祖刘邦崩于长乐宫。这位出身微贱、提三尺剑取天下的布衣皇帝,以其非凡的权谋、坚韧的意志和必要时毫不留情的冷酷,结束了一个时代,又开启了一个时代。他留下了一个内部初步稳定、但外部强敌环伺、未来充满变数的庞大帝国。
刘邦死后,吕后独揽大权,开启了外戚专权的先河。她残忍迫害刘邦诸子,大封吕氏为王,几乎倾覆刘氏天下。直至她死后,周勃、陈平等老臣才发动政变,诛灭诸吕,迎立代王刘恒为帝,是为汉文帝。汉帝国在经过初期的动荡与阵痛后,终于迎来了被后世称为“文景之治”的长期稳定与发展时期,默默积蓄着力量。
而在南方,南越王赵佗在得知刘邦死讯、吕后乱政的消息后,更加坚定了独立发展的道路,甚至一度自称“南越武帝”,与汉朝分庭抗礼。直至汉文帝时期,才因汉朝的安抚政策而重新去帝号,称臣,但南越国实质上的独立地位,一直延续到汉武帝时期。
北方的匈奴,在冒顿的领导下,依旧强大,不断侵扰边郡,成为汉朝的心腹大患。白登之围的遗恨,以及和亲的屈辱,如同沉睡的火山,等待着将来某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去将其彻底点燃、爆发。
长乐未央,宫阙依旧。但帝国的故事,已然翻过了开国皇帝那充满传奇与血腥的一页。未来的荣光与曲折,将由他的子孙与时代共同书写。一个属于“汉”的漫长时代,在奠基者的葬礼之后,正式拉开了它那波澜壮阔而又曲折复杂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