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那道“严守不出”的将令,如同一道无形的壁垒,在北疆漫长的防线上悄然筑起。秦军的营垒变得更加森严,弩阵的布置愈发刁钻,斥候的活动则如同受惊的狸猫,只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谨慎探出触角,旋即缩回。河套平原上,秋收在军队的护卫下紧张进行,金色的粟米被迅速收割、脱粒,运入一座座加固的城寨粮仓。
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与收缩,显然出乎了匈奴方面的预料。阴山以北,那些原本气焰嚣张、不断挑衅的匈奴游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壁,他们的呼哨与箭矢,大多只能徒劳地消耗在秦军坚固的营垒之外,难以取得实质性的战果。
然而,这种对峙下的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被蒙恬断言“迫不及待”的冒顿,显然缺乏其父头曼那种老狼般的耐心。试探性的爪牙被挡住,他很快便祭出了更凶狠的招式。
深秋,一场罕见的早雪降临阴山南北,将广袤的草原染上斑驳的白色。就在这场风雪之中,一支由三千匈奴最精锐的“射雕者”组成的骑兵,如同雪原上的幽灵,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恶劣天气的掩护,竟然奇迹般地绕过了秦军前沿几处重点布防的隘口,悄然渗透至河套地区腹地!
他们的目标,并非秦军的营垒,而是那些刚刚完成秋收、粮仓充盈的归附部落!一夜之间,三个位于河套腹地、人口超过千万的归附部落遭到血洗!匈奴骑兵呼啸而来,烧杀抢掠,不仅将部落积蓄的过冬粮草掠夺一空,更将敢于抵抗的部落男子尽数屠戮,妇孺掳走,营地点燃的熊熊大火,在雪夜中格外刺眼。
消息传到云中郡大营,众将哗然!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赤裸裸的屠杀与恐吓!其用意恶毒至极:一方面掠夺物资补充自身,另一方面,更是做给所有归附秦军的部落看——追随秦人,便是如此下场!
“大将军!出兵吧!再不出兵,河套诸部人心惶惶,恐生大变!”帐内将领群情激愤,尤其是那些负责河套屯田与安抚事务的将领,更是急得双眼通红。一旦归附部落离心,河套地区立刻就会烽烟四起,秦军将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蒙恬面沉如水,看着地图上那三个被标记为“已屠”的部落位置,眼中寒芒闪烁。冒顿这一手,确实打在了七寸上。他是在逼自己出战。
“报——!”一名浑身覆盖冰雪、嘴唇冻得发紫的斥候都尉踉跄着冲入大帐,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大将军!找到了!找到冒顿的王庭了!”
帐内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名斥候身上。
“在……在哪儿?”蒙恬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关注。
“在阴山以北,狼居胥山与姑衍山之间的……茏城(匈奴语,意为龙城)!”斥候都尉喘着粗气,快速汇报,“我等冒死潜入,亲眼所见!其王庭规模宏大,守卫森严,聚集了大量部落首领和兵马!看其动向,似有……似有大会盟之举!”
狼居胥山!茏城!匈奴祭天圣地,亦是其政治中心之一!冒顿竟然将王庭设在此处,并大会诸部,其野心昭然若揭!
“大会盟……”蒙恬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那抹冷峻的弧度再次浮现,“看来,他是想借此次南犯之功,正式确立其储君地位,甚至……逼迫头曼让位。”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内众将:“诸位,匈奴屠我属部,戮我子民,此仇,不可不报!冒顿大会诸部于茏城,正是其最为得意,也或许是……最为松懈之时!”
“大将军的意思是……?”一员将领试探着问道。
“他不是想诱我出战吗?”蒙恬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那本帅,便如他所愿!但,要打,就不能只打掉他几根爪牙!要打,就打他的七寸,打他的王庭!”
他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茏城的位置:“集结全军所有骑兵,精选步卒弩手!本帅要亲率十万精锐,出塞北进,直捣茏城!趁其会盟未散,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不能一举擒杀冒顿,也要将他的王庭搅个天翻地覆,让他看看,我大秦的边关,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此议一出,帐内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和!压抑了太久的怒火与战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直捣黄龙,这是何等的胆魄与气概!
“大将军英明!”
“末将愿为前锋!”
蒙恬抬手压下众人的激昂,目光冷静得可怕:“此战,贵在神速,贵在出其不意!各部即刻准备,三日后,大军开拔!所有行动,务必隐秘!对外,只宣称是例行巡边扫荡!”
“诺!”
就在北疆紧锣密鼓,准备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远征之时,数匹快马,也携带着蒙恬的紧急军报与作战方略,冲出了云中郡,向着帝国的心脏——咸阳,绝尘而去。
军报详细陈述了匈奴屠戮归附部落的暴行,分析了冒顿大会诸部于茏城的意图与危险性,并正式提出了“出塞击胡,直捣王庭”的作战请求。
当这份军报被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入咸阳宫时,引起的震动,远超之前的南疆捷报。
嬴政在御书房内,反复阅读着蒙恬的奏报,手指在“直捣茏城”四个字上久久停留。他能够想象,这将是一场何等凶险的豪赌!十万大军深入匈奴腹地,一旦有失,不仅北疆精锐尽丧,更可能引发匈奴的大举报复,帝国北方将永无宁日!
李斯、尉缭(再次被召见)等重臣侍立在下,皆面色凝重,无人敢轻易发声。
良久,嬴政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蒙恬,欲行卫(青)霍(去病)之事。尔等,以为如何?”
是制止这场可能葬送帝国精锐的军事冒险?还是放手一搏,支持蒙恬,赌一个北疆数十年的太平?
帝国的命运,再次系于这瞬息之间的决断。北疆的长风,卷着雪粒与杀气,已然吹动了咸阳宫的重重帘幕。狼烟,即将在那遥远的草原圣地,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