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扛着张自在，拎着阿月，行走在刚刚被“抹平”的枯禅林遗址上。脚下是松软而均匀的灰白尘埃，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行走在巨兽的骨灰之上。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单调的紫与死寂的灰白，连风都似乎刻意避开了这片被彻底“净化”的区域，安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肩上的张自在轻得不像话，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孙悟空能感觉到，这和尚的体内空空如也，不仅力量耗尽，连带着某种“存在感”都变得极其稀薄，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只有那顶金箍，依旧冰冷而固执地提醒着他们之间那荒诞而危险的关联。
另一只手上的阿月更是麻烦。她伤势不轻，气息紊乱，昏迷中依旧无意识地抽搐着，偶尔会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破碎的呓语，听不清内容，却让孙悟空烦躁地皱紧眉头。
他，齐天大圣孙悟空，何曾如此憋屈过？扛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和尚，拎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累赘，在这鬼地方漫无目的地跋涉。
“妈的……”低沉的咒骂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金瞳扫过肩头那张苍白安静的脸，又看了看手中拎着的少女，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窜动，几乎想将这两个麻烦直接扔在这荒原上，任由其自生自灭。
但……不能。
杀了金蝉子，毁了枯禅林，他与那些“伪佛”之间已是不死不休。这和尚身上的诡异，是目前唯一可能对抗甚至利用伪佛力量的关键。更何况，那顶金箍……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只是迈步的频率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仿佛想尽快逃离这片令人不适的死寂之地。
也不知走了多久，紫色的“月亮”再次取代了“太阳”，荒原的夜晚降临，寒意骤升。孙悟空找到一处背风的、相对坚实的岩壁凹陷处，算不上庇护所，但至少能挡点风。
他将张自在和阿月随意地放在地上，自己则抱着胳膊，靠坐在岩壁旁，闭目养神。他没有生火，也不需要。周围的黑暗和潜藏的危险，对他而言与白昼并无太大区别，甚至更让他感到自在。
夜色渐深。
阿月在昏迷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呕出几口带着黑血的唾沫，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身体也开始发烫，显然是伤势恶化，引发了高热。她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冷……好冷……爹……娘……黑山集……”
孙悟空睁开眼，金瞳在黑暗中如同两簇冰冷的火焰，漠然地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少女。他没有丝毫动容，甚至觉得有些吵闹。黑山集？他依稀记得这少女提过，一个苟延残喘的人族聚集地。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这样的聚集地如同尘埃，生灭无数，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他重新闭上眼睛，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然而，另一个方向，一直如同尸体般安静的张自在，却在此刻，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弹了一下。
……
意识海。
那是一片更加混沌、更加破碎的景象。灰败的海洋不再狂暴，而是如同粘稠的泥沼，缓慢地流动、旋转。代表张自在自我意识的那点微光，比之前凝实了一丝，却依旧微弱，如同暴风雨后幸存的火种，在泥沼的中心沉浮。
混沌种子的意志并未退去，只是从之前的狂暴入侵，转变为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顽固的侵蚀与同化。它不再试图瞬间磨灭张自在，而是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渗透着他的每一个思维碎片，每一段情感残留，试图从根本上改写他的“存在”。
无数被吞噬生灵的残破记忆和执念，如同浑浊的泡沫，在泥沼中翻滚、破碎，发出无声的嘶嚎。蚀骨妖风的冰冷疯狂，骸骨之心的死寂贪婪，影魅的阴寒诡诈，金蝉子佛力中的伪善与威严，枯禅林的扭曲禅意……所有这些混乱的“信息”和“特质”，都在混沌意志的搅拌下，试图强行融入张自在的意识核心。
张自在的自我意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掉入染色缸的白布，正在被无数种混乱的颜色浸染、污染。属于“张自在”的现代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属于“唐三藏”的取经执念也时断时续，他甚至偶尔会“看”到自己化作妖风肆虐，或者端坐于骸骨王座之上……
“我是……谁？”
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如同魔咒，反复拷问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自我。
但每一次，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同化的边缘，总会有一些极其坚韧的“碎片”闪烁起来，如同锚点，将他拉回。
那是猝死前对生的最后渴望；是初临异界面对妖风时的绝望与挣扎；是尸驼林中为了活命吞噬骸骨之心的狠厉；是五行山下与妖猴对峙的惊心动魄；是掌心经书一次次带来力量与恐惧的诡异体验；是金蝉子陨落时那伪善面具破碎的瞬间……
这些经历，无论美好还是丑陋，无论属于张自在还是唐三藏，都无比真实，无比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存在之中。它们构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经历”，成为了对抗那企图将他格式化成纯粹“寂灭容器”的混沌意志的，最有力的武器。
“我……是我。”
“我所经历的……即是我。”
“这混沌……亦是我经历的一部分……但它……休想主宰我！”
一点明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混乱的识海。
那点自我意识的光芒骤然变得坚定，不再仅仅是防御，而是开始主动地、有选择地“梳理”和“消化”周围那混乱的泥沼。他不再抗拒那些被吞噬力量的印记，而是尝试去理解它们，分析它们，将其中蕴含的法则碎片、能量特质，与自身的经历和认知相结合，转化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可能彻底迷失。但每梳理一丝混乱，他的自我意识便凝实一分，对这片意识海的掌控力也增强一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张自在感觉自己的“视线”穿透了粘稠的混沌泥沼，隐约“看”到了外界——冰冷的岩石，紫色的夜空，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的孙悟空，以及不远处那个蜷缩着、瑟瑟发抖、气息微弱的少女。
阿月……
看到她痛苦的模样，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怜悯”或者“责任”的情绪，如同细小的火星，在他冰冷的意识核心中闪烁了一下。
就是这丝微弱的情感波动，仿佛触动了某种联系。
他掌心中，那枚彻底隐没、仿佛不存在的混沌种子，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搏动了一下。
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混沌种子特有死寂气息，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丝微弱生机的凉意，如同蛛丝般，悄无声息地蔓延而出，掠过地面，轻轻拂过阿月的额头。
正在高烧中痛苦呻吟的阿月，身体猛地一颤，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丝，呼吸似乎也平稳了少许。虽然依旧昏迷，但那濒死般的痛苦似乎得到了些许缓解。
这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孙悟空的感知。
他猛地睁开金瞳，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张自在身上！
他清晰地看到，张自在那只平放在地面的右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睁眼，没有醒转的迹象，但那如同死尸般的状态，被打破了！
孙悟空站起身，走到张自在身边，蹲下身，仔细地审视着他。金瞳中的神色复杂难明，有警惕，有探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松了口气。
“和尚……”他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他妈的……到底死没死？”
岩壁之下，只有风声呜咽作为回应。
但孙悟空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诡异的和尚，似乎正从一场与体内“怪物”的凶险战争中，艰难地，夺回了一丝属于他自己的阵地。
而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