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璟延的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小径尽头。
白渊站在府邸门前,望着那扬起的些许尘埃,直到它们彻底落定。才转身,缓步走进了这座暂时属于他们的、静谧而陌生的宅院。
院内灯火初上,侍从们垂手静立,井然有序。
厅堂里,一张红木圆桌上已然摆满了精心烹制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玄珥独自坐在桌边,一条腿不拘小节地翘在椅面上,单手托着腮,那双紫蓝色的异瞳望着门口的方向,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当黎白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像是被注入了活力,那无形的猫耳和尾巴仿佛瞬间竖立起来。
他立刻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几步就跑到了黎白鸢面前,仰起脸,眼中带着全然的依赖。
白渊看着他这模样,心中微软,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歉意:“等很久了吗?刚才和司璟延多说了几句话。”
玄珥用力地摇了摇头,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拉住黎白鸢的手就往桌边带。
“没有没有!主人,快来吃饭吧!看起来很好吃!” 他殷勤地替白渊拉开椅子。
白渊顺从地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琳琅满目的膳食。菜肴做得极为精致,色香味俱全,显然是用了心的。
他拿起玉箸,夹起一筷子鲜嫩的笋尖送入口中。味道确实鲜美,火候恰到好处,调味也极佳。
然而,咀嚼了几下,白渊的动作却微微慢了下来。这味道……很好,无可挑剔,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个总是沉默的玄衣男子,专注地守在灶台边。细心为他熬煮的、独一无二的粥羹饭菜。
是了,少的……是那份仿佛能暖到心底的、独属于某个人的心意。
这念头一起,口中的佳肴顿时变得有些味同嚼蜡。
白渊垂下眼睫,银白色的长发有几缕滑落肩头,遮住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一股难以言喻的低落情绪悄然弥漫开来,让他拿着筷子的手指都有些无力。
一直悄悄观察着黎白鸢神色的玄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和食不知味。
少年心中猛地一紧,紫蓝色的眼眸黯淡了几分,立刻联想到——主人一定是想家了吧?想那个繁华瑰丽的天界,想雪霄仙宫,想……青丘的亲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一股强烈的自责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玄珥低下头,肩膀微微垮下,声音变得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难过:“对不起啊……主人。”
白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玄珥依旧埋着头,不敢看黎白鸢的眼睛,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沮丧。
“要不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闯祸,连累了你……主人你也不会……不会被迫离开天界,离开家,来到这陌生的凡间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愧疚之中。
白渊看着他这副模样,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脸上努力展开一个安抚性的、带着慰藉意味的温柔笑容,尽管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怪你,玄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本来……我也早就想离开了。”
这话半是真半是假,离开的念头并非没有,只是从未想过是以这样仓促狼狈的方式。
玄珥闻言,抬起头,紫蓝色的异瞳中带着一丝不信和探究。
他了解黎白鸢,虽然主人有时看似任性洒脱,但对某些人和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留恋。
他小声嘟囔道:“可是……主人你看起来,并不像是……早就下定决心准备离开的人。” 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
白渊被他这句话问得怔住了。
不像下定决心离开的人吗?他不由地陷入沉思。天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留下来的呢?
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飞速闪过——
是青梅竹马、总是默默守护的时临桉,那刚毅却对他无比温柔的脸庞。
是母亲商浅充满慈爱和担忧的紫眸;是父亲黎阙虽然严肃却深藏关切的红色瞳孔;
是玉狐仙府熟悉的亭台楼阁,是青丘狐族那片生机勃勃的故土……
最后,所有的画面定格,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冷峻却唯独在面对他时会融化的面容——靳千阑。
那双金色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时,里面仿佛盛满了碎金,带着懵懂却执拗的深情。
想起他笨拙地为自己剥虾、细心为自己束发、甚至不惜拔下珍贵吻鳞只为成全自己“曾经”愿望的模样。
想起他紧紧抱住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爱你”时的滚烫体温……
一种令人恐惧的现实,伴随着一种陌生到令他心脏悸动、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兴奋的情感,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似乎……真的……喜欢上靳千阑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和慌乱。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够喜欢上一个男人?喜欢上这个世界的“主角”?喜欢上一个他注定要离开、不该留下任何牵绊的人?
这与他原本的计划,与他“扮演”的角色,与他认知中的自己,都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和悖离!
一股强烈的矛盾感,和自我怀疑席卷了他。
玄珥紧紧盯着黎白鸢脸上那变幻莫测、最终归于一片复杂难言甚至带着点茫然恐慌的神情,暗自叹了口气。
他猜到了几分,却无法真正分担主人内心的挣扎。他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原本可口的食物此刻也仿佛失去了味道,心中充满了对黎白鸢的心疼和对自己的责备。
-
与此同时,九重天阙,宝凌殿。
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寒冰。
龙胤端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面容威严,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高堂之下,黑压压地跪拜着一众天将,银甲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时临桉跪在最前方,狮耳紧绷,英挺的眉头死死锁住,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一名仙官战战兢兢地禀报了,玄珥再次越狱、并与黎白鸢一同偷渡下凡的消息。
龙胤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寒芒。
他正了正神色,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雷霆之威,响彻整个大殿:
“黎仙尊受奸人蛊惑,与死刑要犯玄珥一同偷渡凡间,事态严重,刻不容缓!着令,即刻下凡,全力搜捕,务必将二人……捉拿归案!”
“谨遵陛下法旨!” 台下众武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列席旁听的长老会成员们亦是面色凝重。
圣旨刚下,跪在最前方的时临桉甚至未等完全起身,便如同离弦之箭般,第一个猛地转身。带着一队亲信,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宝凌殿!
那张向来沉稳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担忧。
他不在乎玄珥是否越狱,他唯一的恐惧是——玄珥是否又一次,被那诡异的幽蚀族附身?
若当真如此,那毫无防备的黎白鸢在他身边,岂不是危在旦夕?!
如果玄珥当真再次伤害到鸢儿……时临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一次,他绝不宽恕!
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找到黎白鸢,确保他的安全!
眼看着武将们领命而去,身为长老会次席、同时也是黎白鸢父亲的黎阙,心急如焚,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旁听的席位上站起,就要跟着冲出去——
“黎长老。”
高台之上,龙胤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定住了黎阙的脚步。
黎阙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色,和身为父亲的焦急。
他看向龙胤,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陛下!鸢儿是我儿!我岂能坐视不管?!”
龙胤的神色依旧平常,甚至带着一丝宽和,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黎阙耳中。
“朕知道。”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张威严的脸上,表情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流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缓缓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调:“他,也是朕的……‘儿子’。”
黎阙听到这句话,眉头毫不掩饰地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更有深深的戒备。
龙胤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继续用一种带着安抚,却又隐含深意的语气说道:“放心,黎长老。朕……绝不会让鸢儿出半点差池。”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算计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话语中的含义耐人寻味。
“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那‘关键之日’的来临,等待……鸢儿,彻底‘痊愈’的那一天。”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黎阙心中激起了巨大的不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