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霄仙宫的晚膳厅内,明珠散发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每一处角落,将精致的玉盘珍馐映衬得愈发诱人。
气氛却不如食材那般令人放松。
商浅与黎阙端坐于主位,白渊与靳千阑则坐在下首一侧。
商浅今日挽了一个略显随性的低髻,几缕深紫色的发丝慵懒地垂在颈侧,与她身上那袭烟霞紫的流云绡长裙相得益彰。
她保养得极好的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那双与白渊极为相似的紫罗兰色眼眸,却总是不着痕迹地、一次次地掠过对面那位沉默的黑衣少年,试图从他冷峻的眉眼间读出些讯息。
黎阙则是一身玄色暗金纹路的常服,银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轮廓分明、不怒自威的面容。
他那双如同熔炼的红宝石般的眼眸,在用餐时显得平静而深邃,但偶尔抬起,目光扫过靳千阑时,无声地丈量着对方的每一寸气息。
头顶那双雪白的狐耳微微一动,身后那条蓬松的白色狐尾安静地搭在椅侧。
唯有尾尖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晃动着,显露出主人并非全然放松。
处于目光焦点中心的靳千阑,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全然不同的静谧空间。
他依旧穿着毫无装饰的墨色劲装,墨发高束,露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
他神情寡淡,薄唇习惯性地抿着,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视线范围似乎极其狭窄,大多时候只专注地落在身旁的黎白鸢身上。
见黎白鸢碗中的碧粳米饭稍浅,他便极其自然地伸筷,从最近的碟中夹起一筷鲜嫩的清炒灵笋,稳稳放入他碗中;见黎白鸢的目光似乎在那碟水晶芙蓉糕上多停留了一瞬。
下一刻,那块做得最为精巧、花瓣层叠的糕点便已轻轻落在了黎白鸢手边的小碟里。
他做这一切时,动作流畅熟稔,神态专注认真,仿佛这是无需思考的事情,完全无视了席间那若有似无的打量。
平日总是忙着给黎白鸢布菜、嘘寒问暖的商浅,今日竟完全找不到插手的机会。
她拿着玉箸的手在空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将一块炖得酥烂入味、香气浓郁的仙禽腿肉夹到靳千阑几乎没动过的碗中。
试图用热情打破这略显奇怪的氛围,声音柔婉地开口问道:“千阑小友真是细心……不知家乡原是何处仙乡?瞧着面生得很,似乎不是本地人?”
商浅语气温和,带着纯粹的好奇与善意。
毕竟八重天地位非凡,在此扎根的仙族彼此之间即便不深交,也多少有些脸熟。
“家乡”二字,让靳千阑执着玉箸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悄然沉了下去,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晦暗。
玄龙一族覆灭的惨烈与孤寂,是他如今已知晓却无法轻易诉之于口的沉重烙印。
不等那沉默蔓延开来,一旁的白渊已姿态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甜白瓷汤匙,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唇角噙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笑意,看向父母,语气平常得像是在介绍一件寻常事物。
“他原是六重天玄蛇族的子弟,早年家中有些变故,如今在我身边历练些时日。”
白渊的声音清越平稳,紫罗兰色的眼眸流转着坦然的光泽,让人不生疑虑,“并非本地人,母亲自然瞧着面生。”
他虽面不改色,但心中雪亮。靳千阑的真实身份是绝不能泄露分毫的隐秘,尤其是在黎阙面前——
身为天庭长老会次席,他的立场与职责都决定了此事一旦曝光,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绝不能传入如今已取代玄龙、位居四神兽之首的青龙族耳中,他们绝不会容忍任何可能威胁其地位的隐患存于世。
商浅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所有疑虑瞬间消散,笑容变得愈发真切热情。
“原是玄蛇族的小友,难怪气度不凡,行事稳重。来,千万别客气,到了这儿便如同自家一般,多用些。”
她说着,又热情地接连给靳千阑添了几样菜,几乎要堆满他的碗。
唯有黎阙,深邃的红眸中目光愈发沉静了几分。
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琉璃酒盏,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视线在靳千阑那过于棱角分明、甚至带着几分凌厉煞气的侧脸轮廓,以及周身那沉凝气息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方才不动声色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晚膳最终在这表面和乐、内里却各怀心思的微妙气氛中结束。
商浅吩咐身旁的侍女为靳千阑收拾出一间上好的客房,并对黎白鸢柔声道:“鸢儿,你带千阑去‘临渊居’安顿吧,那处清静,景致也好,想必千阑小友会喜欢。”
白渊点头应下,很快便领着靳千阑离开了膳厅。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月色下蜿蜒曲折的复廊,来到一处名为“临渊居”的独立院落。
白渊推开雕花木门,将靳千阑带入布置得清雅而不失舒适的室内,随即反手轻轻合上了门扉。
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与声响,白渊脸上那层用于应对父母的、轻松自然的面具缓缓褪去。
他转身看向靳千阑,紫色眼眸中透出少有的严肃,他向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有几件事你需时刻牢记:绝不可对外人提及你的真实身世,一字都不能漏;也莫要与人说起你曾下凡随墨嵩师尊修炼之事;还有……”
白渊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靳千阑,“日后在人前,不必再称我‘主公’。”
靳千阑安静地听着,身形挺拔如松。
闻言,他微微抬起眼睫,那双总是映不出太多情绪的眸子专注地看向黎白鸢,里面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白渊似乎并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被问得一愣,随即有些随意地摆了摆手:“随便,寻常的称呼便可。”
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需要深思的大事。
靳千阑却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是认真地思索起来。
片刻后,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白渊脸上,语气一本正经,甚至带着几分郑重的意味开口道:“我想唤你‘白鸢’。”
白鸢?
白渊……
这两个字清晰地落入耳中,让白渊猛地怔忪了一瞬。
这个名字,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长河骤然回荡在心间。
久远到他已经习惯了“仙尊”的尊称,习惯了龙伯和父母唤他“鸢儿”,这最原本的姓名,反倒陌生得像是属于另一个模糊的前世。
白渊倏然回神,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避开靳千阑那过于直白滚烫的目光视线,白皙的耳廓似乎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薄红。
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被看破心事的慌乱,似是嘟哝般低声问道:“……为何……是‘白鸢’?”
靳千阑将他这细微的躲闪与波动尽收眼底,眼眸颜色不禁更深了几分。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下意识地向前倾近了半分,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执着。
“他们都唤你‘鸢儿’。亲昵,却也寻常。”
靳千阑微微停顿,目光灼灼。
“若我也这般唤你,与旁人又有何区别?”
他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却异常坚定:“我想成为……能唤你‘白鸢’的那一个。最特殊的那一个。”
话音刚落,靳千阑却见黎白鸢忽然低下了头,银白色的长发顺着肩侧滑落,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侧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久久不语。
靳千阑心下微微一沉,以为自己过于唐突,冒犯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与紧张。
“啊,主…你…是否不喜我这样唤你?若是,我可以换一个,唤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白渊却突然抬起头,打断了他。
只见白渊眼眶周围有一丝极淡的、如同水墨晕染开般的微红,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
白渊脸上缓缓漾开一个笑容,不同于往日那种带着距离感,或应酬式的浅笑,这个笑容是从眼底泛起的,真实而柔软。
甚至带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丢开了那惯用的、象征着身份与距离的“本尊”自称,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回应道:“不必换。”
他望进靳千阑带着些许不确定的眼眸中,再次清晰地、肯定地重复道:“你就唤我‘白鸢’吧。”
靳千阑眼底那潭沉寂的深水仿佛被骤然投入一颗灼热的星子,瞬间漾开剧烈而明亮的波动。
片刻后,他那张总是如同冰封般缺乏表情的冷峻面容上,竟也罕见地、缓缓地漾开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意,如同春雪初融。
他紧盯着黎白鸢,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深深地镌刻入心底。
低声回应,那声调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近乎虔诚的满足:
“好,白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