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在崩塌的回廊中夺命狂奔。
绿灯笼在他手中疯狂摇曳,投下的光斑如同癫痫病人抽搐的舞步,勉强照亮前方方寸之地。身后,是海啸般的尖啸与破碎声,亿万镜灵挣脱禁锢的狂喜与积压千年的怨毒混合成实质的精神风暴,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碎。冰冷的、粘稠的“手臂”不时从两侧破碎的镜框中探出,抓挠他的衣物和皮肤,留下道道黑紫色的淤痕和刺骨的寒意。
他不敢回头,只能凭借灯笼传来那微弱却坚定的牵引力,在错综复杂、仿佛永无止境的回廊中穿梭。脚下的地面在震动,头顶不断有更大的石块砸落,烟尘弥漫,夹杂着镜灵那令人作呕的、精神层面的腐臭。
跑!只能跑!
不知跑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数个世纪,身后的狂潮声似乎被曲折的回廊隔断了一些,但那股毁灭性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前方的黑暗愈发浓重,连绿灯笼的光芒都被吞噬了大半,只能照亮脚下不足一米的范围。
牵引力突然变得强烈起来,指向左侧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蛛网般裂纹覆盖的岔路。这条岔路上的铜镜大多已经破碎,只剩下空洞的、边缘狰狞的镜框,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偶尔有几面还算完整的,镜面也布满了浑浊的污渍,映照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默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岔路的尽头,并非另一段回廊,而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洞窟。
洞窟的穹顶高耸,没入视线无法穿透的黑暗。四周的洞壁上,依旧镶嵌着铜镜,但这里的镜子更加古老,样式也更加诡异,镜框上的花纹不再是祭祀或符号,而是一种扭曲的、仿佛记录着宇宙终极疯狂的不可名状图案。
而洞窟的中央,并非地面。
那是一片虚无。
一片缓缓旋转的、由无数破碎光影和低语组成的黑暗漩涡。漩涡的中心,隐约可见一面镜子。
一面与众不同的镜子。
它并非铜制,材质似玉非玉,似骨非骨,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却死寂的灰白色。镜面光滑无比,没有一丝划痕或铜绿,但它并不反射洞窟内的景象,也不反射林默手中灯笼的绿光。它内部,仿佛自成一片宇宙,有星云生灭,有光影流转,但仔细看去,那些星云是无数挣扎哀嚎的微小面孔,那些光影是扭曲撕裂的魂魄碎片。
它就是“源镜”。
仅仅是注视着它,林默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让他想要掉头就跑。但他手中的绿灯笼,此刻却变得滚烫,那股牵引力强大到几乎要拖着他投入那片漩涡!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片镜冢空间的联系,正在加深。一种沉重的、冰冷的“职责”感,如同水银般,透过灯笼,缓慢而坚定地注入他的意识。那是守墓人的权柄与诅咒,正在向他转移。
一旦完成,他将成为新的守墓人,永恒禁锢于此。
而身后,镜灵狂潮的呼啸正在逼近!它们已经涌入了岔路!
没有时间了!
林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将全身的力量,连同那正在涌入他体内的、属于守墓人的冰冷权能,一起灌注到手中的绿灯笼中!
“给我亮!”
他嘶哑地咆哮。
“嗡——!”
绿灯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惨绿,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纯粹的、撕裂黑暗的苍白!光芒如同利剑,狠狠刺向洞窟中央那片虚无的漩涡,刺向那面诡异的源镜!
苍白的光与源镜内部流转的黑暗宇宙猛烈撞击!
没有声音,但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湮灭灵魂的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开来!
洞壁上的古老铜镜在这冲击下纷纷炸裂!碎片如同暴雨般四射飞溅!
源镜的镜面,第一次泛起了涟漪。内部的星云、面孔、碎片开始疯狂加速旋转,一股庞大、古老、充斥着无尽贪婪与冰冷意志的吸力,猛地锁定了林默!
它要吞噬他!将这个胆敢挑衅它、并且承载了部分守墓人权柄的存在,彻底同化!
林默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被无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滑向那片虚无的漩涡。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意识开始模糊,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触须正在探入他的脑海,翻阅他的记忆,侵蚀他的自我。
父母的叮嘱,都市的喧嚣,报社的格子间,坠入荒坟的恐惧,镜中扭曲的倒影,守墓人灰白的眼睛……一切都在远去,变得苍白,即将被源镜内那永恒的疯狂与虚无覆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漩涡边缘的刹那——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在他耳边响起。
是他一直紧握在左手的一块尖锐碎石——不知是何时,在奔跑途中下意识抠下来,一直攥在手中的——在那庞大的压力下,不堪重负,碎裂了。
这微不足道的碎裂声,却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近乎凝固的意识中炸开!
一个被忽略的、来自守墓人最初的警告,碎片般闪过脑海:
“……莫要试图寻找一面‘特别’的镜子……”
特别……的镜子?
不是源镜?
电光石火间,他涣散的目光猛地扫过洞壁!在苍白光芒与黑暗漩涡交锋的剧烈光影变幻中,在无数炸裂纷飞的镜片之间,他瞥见了一面镜子。
它就嵌在入口旁,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它很小,只有巴掌大,镜框是普通的青铜,没有任何诡异花纹,镜面甚至有些模糊,映照出的景象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但就在这扭曲的映照中,林默看到了——不是他自己的倒影,也不是疯狂的镜灵,而是一角……天空!灰蒙蒙的,带着雨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真实的天空!
是它!守墓人警告不要寻找的“特别”的镜子!它不是囚笼,不是源头,它是……一个漏洞?一个被隐藏的,通往现实的裂缝?!
所有的念头在万分之一秒内完成。吞噬的力量已经作用在他的半边身体,冰冷和虚无感正在蔓延。
“嗬啊——!”
林默发出了生命中最歇斯底里的一声咆哮,将残存的所有意志、所有力量,以及对生的全部渴望,都灌注到持着灯笼的右手,将其如同标枪一般,狠狠地投向那面巨大的、散发着吞噬力量的源镜!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带着被源镜力量侵蚀的、已经开始变得半透明的指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向了那面不起眼的、映照着天空一角的小铜镜!
“铛——!!!”
绿灯笼撞击在源镜的镜面上,发出了洪钟大吕般的巨响!苍白的光芒与源镜内部的黑暗疯狂对冲、湮灭!整个洞窟剧烈一震,漩涡的旋转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而林默的左手指尖,也触碰到了那面小镜模糊的镜面。
没有冰冷的触感,没有吸力。
只有一股微弱的、仿佛隔着一层水波的……排斥感?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带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微风?
是出口!
这不是镜子!这是一个伪装成镜子的……通道口!
“咔嚓……”
被他投出的绿灯笼,在源镜恐怖的反震之力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光芒急剧暗淡。而源镜的吸力,在短暂的停滞後,以更加狂暴的姿态恢复,甚至更加愤怒!
林默不再犹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整个身体朝着那面小镜撞了过去!
没有坚实的撞击感。
仿佛撞入了一团粘稠的、冰冷的液体。视野瞬间被黑暗和混乱的光影线条充斥,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碾成粉末。他感觉自己在一条无法形容的通道中翻滚、穿梭,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贯穿始终的、来自源镜的、混合着无尽愤怒与某种奇异波动的无声尖啸。那尖啸并非冲他而来,更像是……一种呼唤?或者说,一种标记?
没等他细想,更强的撕扯力传来,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冰冷。
潮湿。
脸上有点痒。
林默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火辣辣地疼。
他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泥泞中,冰冷的雨水正打在他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土腥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
他艰难地抬起头。
歪斜的墓碑,松动的坟土,在风雨中摇曳的荒草……这里是南郊乱葬岗。他逃出来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要放声大笑,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嗬嗬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觉身体如同被掏空,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尤其是左手,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冷和麻木。
他低头看去。
他的左手,从指尖到手腕,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皮肤僵硬,仿佛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失去了大部分知觉。这是被源镜力量侵蚀的后果。
而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在他左手旁边的泥水里,安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带着新鲜断口的、古朴的青铜镜碎片。
碎片表面模糊,沾着泥水,但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有灰暗的光影在缓缓流动。
是那面小镜的碎片?在他撞出来的时候破碎了?还是……
林默猛地想起失去意识前,听到的那声源镜的、带着标记意味的无声尖啸。
一股寒意,比这冬夜的冷雨更加刺骨,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上了天灵盖。
他逃出来了。
但镜冢……或者说,源镜……真的放过他了吗?
他颤抖着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想要去触碰那块冰冷的碎片,却又猛地缩回。
雨,还在下。
荒坟之间,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无声躺在泥水中的镜片,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仿佛一个永恒的诅咒,如影随形。
林默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泥泞的坟地,仿佛身后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拖拽。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显现,如同溺水者望见的彼岸。他拦下了一辆深夜的出租车,司机看着他浑身泥污、脸色惨白、左手还诡异地蜷缩着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狐疑,几乎要拒载。
“郊外……摔了一跤。”林默声音沙哑地解释,将自己摔进后座,报出一个偏僻的廉价旅馆地址。他不敢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旅馆前台睡眼惺忪,没多看他就办了入住。房间狭窄、潮湿,墙壁上布满霉点,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但对林默而言,这里仿佛是唯一的避难所。
他反锁房门,拉上所有窗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他抬起颤抖的右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感受着皮肤下血液流动带来的微弱温度,试图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然而,左手上传来的刺骨冰冷和麻木,以及口袋里那块硬物硌着大腿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镜冢的经历,绝非梦境。
他挣扎着爬起来,走进狭小逼仄的卫生间。昏黄的灯光下,镜子里的男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瞳孔深处残留着无法消散的惊惧。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青铜镜碎片。
碎片只有他掌心大小,边缘参差不齐,沾着的泥水已经被他的体温焐干,留下污渍。镜面依旧模糊,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油垢。他不敢长时间注视,只是将它放在洗手池边缘,远远地看着。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普通的废铜烂铁。
但林默知道,它不是。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就在他抬头,用毛巾擦脸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洗手池上的镜片,内部有极其微弱的光影一闪而过。
他动作僵住,猛地转头盯向碎片。
什么都没有。依旧是那片模糊的昏暗。
是错觉吗?高度紧张下的神经质?
他不敢确定。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拿起碎片,想要把它扔出窗外,或者找个地方彻底埋起来,但手指触碰到那冰冷表面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这东西已经和他建立了某种联系,丢弃它,可能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最终,他找来了旅馆提供的一个劣质的、印着俗气花纹的铁质烟灰缸,将镜片碎片放了进去,又用几张废纸盖住,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最深处。
眼不见为净。
他瘫倒在床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无法松弛。每一次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不是黑暗,而是扭曲的铜镜,疯狂冲撞的影子,守墓人灰白的眼睛,以及那片吞噬一切的、源镜的黑暗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极度的身心俱疲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眠并不安宁。
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条昏暗的河流上,两岸是无数面矗立的铜镜,镜面如同水面,倒映出他支离破碎的梦境。父母的呼唤变得扭曲,同事的笑容裂变成狞笑,都市的车水马龙化作了镜灵疯狂的尖啸。
而在这一切混乱的背景深处,有一双眼睛,冰冷、古老、带着一种漠然的审视,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源镜。
它在梦里,也在“看”着他。
……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如同惊弓之鸟。他不敢出门,靠房间里囤积的速食食品和瓶装水度日。窗帘始终紧闭,将外面的世界隔绝。他试图联系报社,编造了一个重病的借口延长假期。电话那头主编不耐烦的抱怨声,此刻听来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属于“正常世界”的亲切感。
但他的“正常世界”,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侵蚀。
首先是左手。那灰白色的区域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退,反而隐隐有向手腕上方蔓延的趋势。冰冷和麻木感依旧,偶尔还会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仿佛有细小的冰晶在血管里流动。他不敢去医院,他无法解释这种症状。
其次,是那些“错觉”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
有时,他在喝水,会突然看到水杯中自己的倒影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有时,他眼角余光会瞥见房间角落里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但猛地转头,那里空空如也。夜晚,他常常被一种细微的、仿佛玻璃刮擦的声响惊醒,声音似乎来自……床头柜的抽屉。
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抽屉,检查那个烟灰缸。镜片碎片始终安静地躺在那里,被废纸覆盖着,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内心的恐惧却在与日俱增。
他开始出现幻听。并非镜灵的狂啸,而是一种更低沉、更持续的……嗡鸣声。像是有无数人在极远的地方同时低语,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音调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毒,直接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守墓人最后指向源镜,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那面小镜,真的是巧合下的生路,还是……另一个更精心设计的陷阱?源镜那声带着标记意味的尖啸,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折磨,比直面镜灵更让人崩溃。它像是在一点点瓦解他的理智,蚕食他对现实的感知。
第五天夜里,变故终于发生了。
林默在浅眠中再次被那细微的刮擦声惊醒。这一次,声音异常清晰,并非来自抽屉,而是……来自窗帘之外。
他心脏狂跳,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颤抖着手,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窗外是对面楼房斑驳的墙壁,以及一小片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夜空。
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口气,暗骂自己神经过敏。正准备拉上窗帘,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对面楼房某一扇黑暗的窗户。
那扇窗户的玻璃,在远处霓虹灯的映照下,隐约反射出他这边窗户的影像。
而在那模糊的反射影像中,林默惊恐地看到——在他自己站在窗边的影子旁边,紧贴着他,还站着一个……矮小的、佝偻的、轮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似乎正“站”在他房间的窗台上,隔着玻璃,与他一同“望”着窗外!
林默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看向自己房间的窗台!
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玻璃,映照出他惊恐万状的脸。
他再猛地转头看向对面那扇窗户的反射——
那个矮小的佝偻黑影,依旧紧贴着他的倒影,而且……似乎更清晰了一点!他甚至能隐约看到,那黑影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指向了他!
“啊!”
林默惊叫一声,踉跄着后退,狼狈地摔倒在地。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边,疯狂地按下了房间里所有电灯的开关!
啪!啪!啪!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房间的昏暗。
窗台依旧空荡。对面楼房的窗户反射也看不真切了。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如同失控的马达般疯狂跳动,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
不是错觉!
那东西……跟出来了!或者说,它通过某种方式,正在从镜冢……渗透过来!
是那块碎片!一定是它!
林默眼中布满血丝,连滚带爬地冲到床头柜前,一把拉开抽屉,将那个烟灰缸粗暴地抓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
烟灰缸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到角落。覆盖的废纸散落,那块青铜镜碎片掉了出来,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林默死死地盯着它,胸膛剧烈起伏。
碎片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异状。
但林默知道,平静只是表象。有些东西,一旦被释放,就无法再收回。镜冢的阴影,已经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缠上了他。它不再是一个遥远时空的恐怖传说,而是变成了他现实的一部分,一个正在逐渐显形、不断逼近的噩梦。
他逃出了镜冢的空间,却似乎永远无法逃离它的……影响。
而这,或许仅仅只是开始。
他看着那块碎片,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个冰冷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源镜的标记,不是为了抓他回去。
而是为了……定位。
林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目光死死钉在房间中央那块青铜镜碎片上。灯光下,它安静得像个死物,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平静。刚才窗外反射影像中那个紧贴着他的佝偻黑影,像一柄冰锥,刺穿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不是错觉。它们跟来了。或者说,它们一直就在,只是现在,才开始在他面前“显形”。
左手上传来的刺骨冰冷和麻木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种……细微的蠕动感?他不敢低头细看,生怕看到什么更恐怖的景象。
他猛地想起守墓人消失前的话,想起源镜那声贯穿意识的尖啸。
标记……定位……
难道镜冢的目的,并非仅仅囚禁他,而是要以他为坐标,将那片绝望的领域……侵蚀到现实?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挣扎着爬起来,眼神里混合着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他不能留在这里,这个狭小的旅馆房间已经不再安全。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找到应对的方法,哪怕只是一线渺茫的生机。
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和他一同坠入镜冢的女人。她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她是否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
他强忍着左手的异样和脑海中的低语嗡鸣,翻找出那天夜里穿的冲锋衣,口袋里还残留着泥土和一种镜冢特有的、冰冷的灰尘气息。他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个女人掉落在地上的、已经熄灭的强光手电。
他按了一下开关,手电毫无反应。但就在他准备将其扔到一边时,他鬼使神差地拧开了手电尾盖。
电池仓里,除了干涸的泥渍,还卡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电池,也不是电路元件。
那是一小片……布料。颜色暗淡,材质粗糙,像是从某种古老的衣物上撕扯下来的。上面似乎还用某种暗褐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的符号,像一个被强行闭合的圆圈,又像一个挣扎的人形。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绝不是那个女人衣服上的料子。这符号……他好像在镜冢的某些古老铜镜边框上见过类似的,但更加复杂。这简陋的版本,像是一个仓促的模仿,或者说……一个求救信号?
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在那种极端恐怖和混乱的情况下?她想传达什么?这布料和符号,来自哪里?是镜冢中的某个存在给她的?还是……她自己的手笔?
无数疑问涌入脑海。但这片布料和符号,是他在绝望中抓住的第一根稻草。它证明了两件事:第一,那个女人可能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第二,镜冢内部,或许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某些守墓人和源镜之外的、未知的变数。
他将这片布料小心翼翼地从电池仓里取出来,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竟然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丝。
然后,他开始整理自己所有的物品。钱包、手机、钥匙……以及,那块如同诅咒般的镜片碎片。
他找了一个厚厚的、不透明的胶袋,将碎片层层包裹,最后塞进背包最底层。他不能丢弃它,至少现在不能。守墓人的权柄似乎有一部分通过那盏破碎的灯笼转移到了他身上,而这碎片,很可能就是他与镜冢、与源镜之间最直接的联系通道,既是危险,也可能……是钥匙。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微亮。雨停了,但阴霾未散。
林默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短暂栖身的旅馆房间,毅然拉开了房门。他需要换个地方,一个更隐蔽、也更方便他调查的地方。同时,他需要搞清楚自己左手的状况,以及脑海中那些越来越清晰的低语和幻视,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去大医院,只能根据手机搜索,找到了一家位于城市边缘、看起来不那么起眼的私人诊所。诊所里消毒水味道浓重,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睡眼惺忪的老医生坐诊。
老医生检查着林默灰白、冰冷、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眉头越皱越紧。他用听诊器听,用手电筒照,甚至用针尖轻轻刺探。
“奇怪……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老医生嘟囔着,“皮肤颜色异常,触感冰冷僵硬,但血液循环似乎……又没完全阻断?神经反应极度迟钝……小伙子,你这手是怎么弄的?冻伤?接触了什么化学物质?”
林默早已编好了说辞:“在……在郊外探险,不小心掉进一个废弃的冰窖里,可能被什么锈蚀的金属划伤了。”
老医生将信将疑,开了些活血化瘀、营养神经的常规药物,建议他去大医院做更详细的检查,比如肌电图和血管造影。
林默敷衍着答应,拿了药,匆匆离开。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现代医学,如何能诊断出来自异度空间的侵蚀?
就在他走出诊所,准备拦车前往下一个落脚点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街对面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
橱窗擦得锃亮,清晰地映出街道的景象和来往的行人。
而在那映象中,林默清晰地看到,在他自己身影的侧后方,隔着几米远的人流,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古老布袍、身形佝偻的身影!
守墓人?!
不!不是那个已经消散的守墓人!这个身影更加模糊,像是一道不稳定的信号,时隐时现,但那袍子的样式,那佝偻的姿态,如出一辙!它静静地“站”在熙攘的人群中,灰白的“眼睛”似乎正穿透玻璃,牢牢地锁定着他!
林默头皮瞬间炸开,猛地回头看向街对面!
人来人往,阳光透过云隙洒下,哪里有什么佝偻的身影?
他再猛地转头看向橱窗——
那个身影依旧在那里,甚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它缓缓地抬起一只干枯的手,指向了某个方向。
是幻觉?还是某种只有通过反射才能看到的“指引”或者说……“警告”?
林默感到一阵眩晕,左手传来的冰冷感骤然加剧,仿佛有细小的冰针沿着手臂的血管向上蔓延。脑海中的低语声也变大了,如同潮水般涌来,其中似乎夹杂着某个不断重复的、破碎的音节……
他强忍着不适,死死记住橱窗映象中,那个佝偻身影所指的方向。
那是通往城市老城区,一片即将拆迁、鱼龙混杂的棚户区的路。
去,还是不去?
这明显是一个陷阱,或者说,一个充满未知风险的邀约。
但林默看着橱窗中那个逐渐淡去、最终消失的佝偻身影,感受着左手的异变和脑海中的喧嚣,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镜冢的阴影,正在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蔓延。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迈开脚步,走向那个佝偻身影所指的、通往城市阴暗面的方向。
他必须去。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去面对。
因为逃避的代价,他恐怕已经支付不起了。
林默走向老城区的脚步沉重而迟疑。阳光被狭窄巷道两侧违章搭建的棚屋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垃圾腐烂、劣质煤烟和某种陈旧木材发霉的气味,与镜冢那金属与灰尘的冰冷干燥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脑海中那持续的低语嗡鸣,在踏入这片区域后,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不再是完全无法分辨的杂音,而是隐约能捕捉到一些重复的、扭曲的音节,像是无数人在绝望中反复咀嚼着某个名字或咒语。左手的冰冷麻木感也如同活物,正沿着小臂缓慢向上爬升,皮肤下的“冰针”蠕动感越发明显。
他遵循着记忆中橱窗倒影所指的方向,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污水横流的地面,斑驳脱落的墙皮,偶尔从虚掩门扉后投来的、警惕而麻木的目光……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远离熟悉的现实,走向某个更深沉、更肮脏的底层。
最终,他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停了下来。胡同底是一栋摇摇欲坠的二层旧楼,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窗户大多用木条钉死,只有一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楣上,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写有某种编号的搪瓷牌歪斜地挂着。
就是这里。那个佝偻身影指向的终点。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发出刺耳摩擦声的铁门。
门内是一个狭窄的门厅,光线昏暗,只有头顶一盏蒙着厚厚油污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香烛燃烧后的气息。
门厅里空无一人。正对着的楼梯通往二楼,木质楼梯破败不堪,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就在林默犹豫着是否要上楼时,旁边一扇虚掩的房门后,传来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
“你……来了。”
林默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房门被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拉开。门后站着一个老人,身形同样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布衫,但并非镜冢守墓人那种古老的灰袍。他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我在……镜子里……看到你了。”老人咳嗽着,侧身让开通路,“进来吧,孩子。时间……不多了。”
镜子里?林默瞳孔微缩。他警惕地看着老人,没有动。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浑浊的眼睛看向林默那只不自然垂落的左手:“被‘源镜’的寒气侵蚀……还能保持清醒走到这里,你比我想象的……要坚韧。”
他直接说出了“源镜”!
林默不再犹豫,迈步走进了房间。
房间比门厅更加狭小和昏暗。家具简陋破旧,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粉末,画着一个复杂的、与林默在布料上看到的符号有几分神似,但精密繁复了无数倍的图案。图案的几个节点上,还摆放着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碎镜片。
这些碎镜片与林默背包里那块不同,它们更加浑浊,内部仿佛有粘稠的黑暗在流动,散发出微弱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能量波动。
“坐。”老人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凳,自己则颤巍巍地坐到对面的床沿上。
“你是谁?”林默没有坐,直接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一个……苟延残喘的观察者。”老人缓缓道,目光扫过地上的图案和碎镜片,“也曾是……一个失败的逃避者。”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林默的左手:“你身上的‘标记’,很重。源镜……盯上你了。它不仅想把你拉回去,更想……通过你,打开一条更稳定的‘路’。”
“路?”林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连接镜冢与此世的路。”老人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镜冢……并非独立的异空间。它更像一个……依附于现实世界的脓疮,一个由无数绝望魂魄和精神残渣堆积而成的负面维度。守墓人……与其说是管理者,不如说是封印的看守,阻止脓疮破裂,污秽泛滥。”
“守墓人……不是镜冢的主宰?”
“主宰?”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苦笑,“谁又能主宰那片由疯狂本身构成的领域?守墓人,不过是源镜选中的……维持平衡的工具,或者……祭品。一代又一代,用自身的灵魂和意识,加固着那道脆弱的屏障。”
林默想起守墓人消散前那复杂的眼神,想起他那句“归宿”。
“那你……”
“我?”老人咳嗽了几声,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很多年前……我也像你一样,意外坠入,又侥幸逃脱。我以为我自由了……但很快发现,镜冢的烙印无法消除。我躲藏,研究,试图找到彻底摆脱的方法,甚至……摧毁源镜的方法。”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镜片上:“这些……是我多年来,通过各种方法,从现实与镜冢的缝隙间,‘打捞’出来的镜冢碎片。它们承载着镜冢的部分信息和规则……也让我得以窥见一丝……真相。”
“真相是什么?”林默急切地追问。
“源镜……并非死物。”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它有自己的‘意志’,一种混沌、贪婪、渴望吞噬与同化的集体意志。它侵蚀现实,不仅仅是为了扩张,更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在‘进食’。”
进食?以人类的恐惧和绝望为食?
“那个指路的身影……”
“是‘镜影’。”老人打断他,“并非真实的守墓人,而是镜冢规则在现实世界的某种投射,是源镜意志的延伸。它指引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这里,有它‘感兴趣’的东西,或者……我本身,就是它需要清除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它……会来?”林默感到喉咙发干。
“标记已被激活,侵蚀正在加速。”老人看着林默那灰白已蔓延过手腕的左臂,语气沉重,“它随时可能降临。以各种形式……可能是你身边的任何一面镜子,任何一块能反光的表面。”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林默脑海中那扭曲的低语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尖锐的嘶鸣!同时,他左手手臂传来的冰冷刺痛感骤然加剧,灰白色的皮肤下,似乎有细小的、黑色的脉络在隐隐浮现!
地上那些碎镜片,也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内部粘稠的黑暗加速流转!
“它们……来了!”老人猛地站起身,虽然佝偻,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年轻人,没时间细说了!听着,源镜并非无敌,它的力量依托于现实与镜冢之间的‘缝隙’!要阻止它,要么彻底封印缝隙,要么……”
他话音未落,房间唯一那扇被黑布遮盖的窗户,外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玻璃上!
黑布剧烈晃动!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击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
遮光黑布的一角被撞得掀开,窗外……并非预想中的街道景象,而是一片扭曲的、布满疯狂色彩的混沌光影!无数只苍白、扭曲的手掌,正从那片混沌中伸出,疯狂地拍打着、抓挠着玻璃!
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它们找到这里了!”老人脸色剧变,猛地将林默推向房间角落那个用红色粉末绘制的图案,“站进去!别出来!”
他自己则快速冲到墙边,抓起一个看起来像是用兽骨和铜铃制成的、布满污垢的奇异法器,口中念诵起急促而古怪的音节。
红色图案在林默踏入的瞬间,亮起了微弱的毫光,形成一个淡红色的光罩,将他笼罩其中。光罩外,房间的温度急剧下降,墙壁和家具表面开始凝结出冰冷的白霜,那霜花的形状,依稀像是无数扭曲的人脸。
“砰——!!”
窗户玻璃终于彻底粉碎!
并非玻璃渣四溅,那些碎片在飞散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然后扭曲、拉伸,化作一道道半透明的、嘶吼着的扭曲魂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房间!
阴风呼啸,带着镜冢特有的绝望与疯狂!房间内的灯光疯狂闪烁,最终“啪”的一声彻底熄灭!
只有地上那些震动的碎镜片,以及老人手中法器散发的微弱光芒,在浓稠的黑暗中提供着些许照明。
老人挥舞着骨铃法器,发出的音波如同无形的墙壁,暂时阻挡着魂影的冲击。但魂影的数量太多了,它们前赴后继,冲击着音波壁垒,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法器的光芒在迅速暗淡,老人的嘴角溢出了一缕暗红色的血液。
林默站在红色光罩内,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左手传来的剧痛和脑海中的疯狂嘶鸣几乎要让他崩溃。他看到,在涌入的魂影后方,那片破碎的窗户外的混沌光影中,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清晰的佝偻身影,正在缓缓凝聚成形——
是那个“镜影”!它要亲自降临了!
“年轻人!”老人嘶声喊道,声音在魂影的尖啸中几乎微不可闻,“记住!缝隙的弱点……在‘锚点’!找到……现实中被镜冢……标记最深的……‘锚点’!摧毁它……或……利用它!”
锚点?林默一愣。是指像他这样被标记的人?还是指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镜影”那庞大的佝偻身躯,已经有大半挤进了房间!它带来的威压让整个房间的空间都在扭曲,红色的光罩剧烈闪烁,明灭不定!
老人猛地将手中光芒几乎彻底熄灭的法器掷向“镜影”,同时喷出一口心头精血在脚下的碎镜片上!
“走!”
他朝着林默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碎镜片在接触到血液的刹那,爆发出最后一股混乱的能量,猛地撕裂了林默脚下的红色光罩和地面!
失重感再次传来!
林默只来得及看到老人被无数魂影吞没的最后一刻,那佝偻却挺直的背影,以及“镜影”那完全凝聚、带着无尽冰冷与贪婪注视过来的目光……
下一刻,他再次坠入了那条无法形容的、充满混乱光影线条的通道。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通道的另一头,传来的不再是镜冢那纯粹的绝望与疯狂,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混乱,夹杂着现实气息与镜冢污秽的……
新的“锚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