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京，空气里已经带了凛冽的刀锋。沈清玥裹紧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羽绒服，站在一栋气派的写字楼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因紧张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手里捏着的，是一份薄薄的、却可能改变她命运的剧本——《北纬三十度》。一部小成本文艺片，但剧本扎实，人物立体，导演是业内以挖掘演员潜力着称的张怀民。对她而言，这是从天而降的机会，是她跑了两年龙套、在各种剧组里当背景板之后，第一个有名字、有故事、有灵魂的角色——女主角林小雨。
为了这个试镜，她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剧本的边角都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她对人物的理解、台词的处理方式，甚至为林小雨写了数万字的人物小传。她太需要这个机会了，需要到光是想到“失去”这个可能性，指尖都会发凉。
走进试镜的会议室，暖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复印纸张和昂贵咖啡混合的味道。长条桌后坐着几个人——导演张怀民，制片人，还有一个陌生的、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据说是新的资方代表。气氛比她想象的要凝重。
她稳住心神，鞠躬，自我介绍。张导看着她，目光锐利中带着一丝审视，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她选的是林小雨在得知父亲病重，却因身在偏远科考站无法立刻赶回，在暴风雪中对着卫星电话无声崩溃的那场戏。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所有的绝望、愧疚、无助，都压抑在颤抖的声线、猩红的眼眶和那死死攥紧以至于骨节发白的手指里。
她沉浸其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被困在冰雪世界，与至亲生死相隔的林小雨。当她念完最后一句台词，缓缓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破碎感时，她清晰地看到张导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
“很好，沈小姐，你的理解很到位，情感也很真挚。”张导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回去等通知吧，我们会尽快……”
“等一下。”那个一直沉默的资方代表突然开口，打断了张导的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落在沈清玥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权衡与挑剔。“张导，演技是不错。但是……知名度方面，是不是太弱了点？我们这部戏，虽然是文艺片，但也需要考虑市场回报的。”
沈清玥的心猛地一沉。
资方代表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这边，更倾向于李婉婷。她刚演完那部都市爱情剧，热度正高，粉丝基础也庞大。有她加入，对我们后期的宣发和票房，都是有力的保障。”
李婉婷。一个凭借流量剧迅速蹿红的女演员，演技浮于表面，但商业价值确实不是目前的沈清玥能比的。
张导的眉头皱了起来：“王总，我们选演员，还是要以合适为第一标准。林小雨这个角色，需要的是内在的韧性和真实感，不是流量的堆砌。”
“张导，我理解您的艺术追求。”王总皮笑肉不笑，“但投资不是做慈善，我们要对资金负责。要么用李婉婷，要么……这个项目的资金，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评估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制片人面露难色，看看张导，又看看王总，最后目光落在脸色苍白的沈清玥身上，带着一丝爱莫能助的歉意。
沈清玥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从满怀希望到坠入冰窟，不过短短几分钟。她看着张导紧锁的眉头，看着王总志在必得的表情，看着制片人无奈的沉默。她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角色，自己视若珍宝的机会，很可能就要因为一句轻飘飘的“商业价值”而失去了。
不甘心。像野火一样在她胸腔里燃烧起来。
她想起无数个在话剧团后台对镜苦练的深夜，想起为了一个几句台词的小角色在寒冬里一遍遍跳进刺骨河水的坚持，想起自己对着镜子发誓要成为一个“用角色说话”的好演员的初心。
流量？热度？那些东西很重要，她知道。但难道没有那些，就连争取一个匹配角色的资格都没有了吗？难道演技和用心，在绝对的商业考量面前，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不。她不能就这样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争一争。
就在张导似乎要无奈妥协，王总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时，沈清玥忽然上前一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会议室里：
“张导，王总，抱歉打断一下。”她的心跳如擂鼓，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能不能……即兴表演一段？”
所有人都愣住了。即兴表演？在已经基本宣判“死刑”的试镜场合？
张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兴趣：“即兴？你想表演什么？”
沈清玥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刚才属于林小雨的脆弱和绝望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市井精明与底层挣扎的复杂气息。她微微佝偻起背，脸上堆起一个带着讨好又有些卑微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算计。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用一种带着浓重方言口音、语速极快的语调开口：
“老板，行行好咯，这个瓶子给我嘛？我囡囡今天过生日，我想给她换根棒棒糖……我手脚麻利的，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真的，我啥都能干，搬东西，扫地……”
她扮演的，是一个在都市缝隙里挣扎求生的流浪妇人。没有剧本，没有预设的台词，所有的反应都来自于她对这类边缘人群的观察和想象。她将那种为了生存而放下尊严、却又在细节处流露出对女儿深沉爱意的复杂状态，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甚至即兴加入了几个细节——看到地上有个烟头下意识想去捡，又猛地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缩回手；提到女儿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这一段表演，与她之前准备的林小雨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的生活质感和惊人的爆发力。
表演戛然而止。沈清玥迅速直起身，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变回那个清瘦、安静的女孩，只是呼吸还有些微促，脸颊因刚才的投入而泛着红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王总脸上的傲慢和笃定消失了，他怔怔地看着沈清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孩。制片人张着嘴，忘了合上。
张导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赞赏：“好！太好了！就是这个劲儿！收放自如，瞬间入戏，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都到位！这才是演员！”
他转向还有些发懵的王总，语气斩钉截铁：“王总，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天赋，这就是潜力！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流量符号，是一个能赋予角色灵魂的演员！沈清玥，就是林小雨！这个角色，非她莫属！资金的问题，我们再想办法，但这个演员，我必须用！”
王总看着沈清玥，眼神复杂。他或许是商人，看重利益，但他不瞎。刚才那段毫无预兆、纯靠临场发挥的即兴表演，所展现出的专业素养、爆发力和可塑性，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流量演员能达到的范畴。这是一个真正的“潜力股”。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虽然还有些勉强，但态度已然松动：“……张导眼光毒辣。沈小姐，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那一刻，沈清玥悬着的心，才重重地落回了实处。后背的羽绒服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她赌赢了。不是靠运气，而是靠她日积月累的准备和关键时刻豁得出去的勇气。
走出写字楼时，天色依旧阴沉，但沈清玥却觉得，那灰蒙蒙的天空里，仿佛透出了一丝光。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却感觉浑身滚烫。
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倒影中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她知道，这条路依然漫长且艰难，但今天，她用自己的专业和坚持，为自己撬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门缝。
第一个女主角。
她拿到了。
不是靠运气，不是靠背景，是靠她沈清玥，作为一个演员的硬实力。
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提醒着她，这一切只是开始。
属于她沈清玥的星辰大海，正等待着她去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