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水声掩盖了门外大部分的动静,但陆寒星模糊中还是听到了几声规律的敲门声,以及保镖压低的说话声和佣人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知道,是晚餐送来了。
他猛地止住哭泣,用手背胡乱而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依旧急促的呼吸和哽咽。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哭过,尤其是在秦承璋刚刚警告过他之后。
外面,佣人正轻手轻脚地将精致的菜肴一盘盘摆放在客厅区域的餐桌上。陆寒星的卧室极大,足有一百五十平米,功能划分明确。最里面是他专属的大卧室,连接着宽敞的衣帽间和这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小厅兼客厅。卧室里,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显得些空旷的书柜,里面除了他正在攻读的那些艰涩难懂的理论数学专业书籍外,再无他物,空荡荡的格子透着一种冷清。书柜前是一张气派的实木书桌和配套的真皮椅子,椅子上被人细心地垫上了一个毛绒绒的坐垫,试图增加一点柔软,但这并不能驱散他伏案时的孤寂。
客厅里,豪华的升降电视和投屏屏幕他从未使用过,现代风格的沙发线条冷硬。这一切的舒适与奢华,对他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无法真正触及。他甚至对此感到一丝惶恐——这些由秦家提供的高档衣物、舒适环境,在他眼中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华丽却易碎,仿佛随时都会“啪”一声消失,将他打回原形。他还记前一阵,秦承璋毫不客气地将他那些洗得发白的校服、带着补丁的旧衣,以及他自己缝缝补凑合穿的棉裤,一股脑全塞进了储物间,勒令他必须穿秦家准备的衣服。那些面料柔软、剪裁合体的衣物穿在身上,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披上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华丽的伪装。
佣人摆好了碗筷,用精致的陶瓷碗盛好了米饭,四处张望了一下,小声问道:“五少爷呢?”
一名保镖朝卫生间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洗澡呢。”
佣人不敢多问,轻轻应了一声,便退出去向秦承璋汇报了。
一名保镖走到卫生间门口,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门,声音透过水声传来,带着例行公事的催促:“五少爷,菜送来了,你快点洗!不然我们汇报大爷了!”
里面沉默了几秒,传来陆寒星带着明显鼻音,却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等会,没洗完呢。我这就来。” 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补充道,“……你给我拿个睡衣!我不要真丝的,你给我拿我那个黄色纯棉带小熊的那个,那是我朋友给我买的!”
门外的保镖皱了皱眉,但还是应道:“知道了!”
他转身去衣帽间找睡衣,另一个保镖看着他手里的黄色小熊睡衣,忍不住低声嘀咕:“五少爷有好的高档的真丝睡衣不穿,怎么净穿这些小孩的衣服?本来就长得小……”
拿睡衣的保镖耸了耸肩,语气带着点见怪不怪的漠然:“个人爱好呗。”
“噗嗤……”问话的保镖没憋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在这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卫生间内,陆寒星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门外隐约的笑声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闭上眼,将涌上来的又一阵酸涩强行压了回去。他不需要那些冰凉滑腻的真丝,他只需要一点点的、属于“陆寒星”自己的、真实的温暖,哪怕它看起来那么幼稚,那么不合时宜。这件朋友送的小熊睡衣,是他与过去那个尚且拥有片刻自由的自己之间,为数不多的、珍贵的联系了。
门外,保镖的脚步声靠近,停在了卫生间门口。陆寒星刚脱下那身沾染了泪痕和冷汗的衣物,听到动静,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羞赧,吞吞吐吐地说:“你…放…门…口…吧!”
“是的,五少爷。”保镖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你快点,别耍花样!”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知道了。”陆寒星低低应了一声。
听着门外脚步声退开一些,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这种每分每秒都被监视、毫无隐私和自由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严加看管的危险物品。
他拧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流喷洒下来,制造出正在洗澡的假象。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那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痕,是过去漫长岁月里被虐待毒打留下的印记。它们像一道道不合时宜的裂纹,破坏了少年本该光滑白皙的肌肤,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景德镇瓷器,却被粗暴地砸出了无数裂痕,带着一种破碎的、令人心惊的美感。
这些伤疤,是他无法磨灭的过去,也是他深埋心底的自卑源泉。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前天,大年初五,秦耀辰和三叔家的儿子秦思越——那个只比他小两个月,却在京都大学读大一,出身高贵、前程似锦的天之骄子——曾热情地邀请他去老宅那古色古香、比江氏温泉更加雍容华贵的中式大澡堂泡温泉。他哪里敢去?他只要一脱掉这身遮掩的衣物,这一身的伤疤就会无所遁形,暴露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同龄人面前。他几乎能想象到他们惊诧、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的目光。那一刻,他心里涌上的酸涩和难堪,几乎要将他吞没。
“五少爷!你好没好?不然我可叫大爷二爷了!” 门外再次传来保镖不耐烦的催促,声音比刚才更响,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陆寒星吓得一个激灵,从苦涩的回忆中惊醒,慌乱之下,连身上的水珠都来不及擦干,急忙关掉了水龙头。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湿漉漉的手迅速将放在门口的那件黄色小熊睡衣捞了进来。
棉质的睡衣面料瞬间被未擦干的水迹浸湿,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不适的凉意。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手忙脚乱地将睡衣套上湿漉漉的身体。水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滑落,浸湿了睡衣的领口和前襟,黄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
当他终于打开卫生间的门,低着头走出来时,整个人就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狼狈不堪的落汤鸡。湿透的小熊睡衣紧贴着他单薄的身体,勾勒出少年清瘦的骨架,看起来更加脆弱无助。水滴从他微长的发梢滴落,在脚下名贵的地毯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他不敢看保镖的眼神,只想尽快结束这难堪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