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工作室的窗台，关谷就抱着一摞画稿冲进了房间，拖鞋在地板上蹭出急促的声响。天宇正对着电脑整理资料，屏幕上密密麻麻列着日本漫画期刊的投稿规范，听到动静时，指尖还悬在“分镜节奏建议”的文档上方。
“你看这个！”关谷把画稿往桌上一摊，最上面的分镜里，穿和服的女主角正站在居酒屋门口，对着迟到的男主角鞠躬道歉，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我觉得这样够有诚意了，既符合日本的礼仪，又能体现女主角的愧疚感。”
天宇拿起画稿，指尖轻轻点在女主角的袖口处——和服的振袖被画得绷得太紧，显然忽略了弯腰时布料自然垂落的弧度。更让他在意的是鞠躬的角度，在他见过的无数日常场景里，朋友间迟到的歉意，往往是浅鞠躬配合双手合十的小动作，过分标准的九十度鞠躬，反而显得生分。
“这里可以调整一下。”天宇从笔筒里抽出支红色马克笔，在画稿边缘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日本年轻人之间很少行这么深的礼，尤其是在居酒屋这种相对随意的场合。你看，让她弯腰三十度就好，右手轻轻搭在左手手背上，指尖碰着和服腰带，这样既保留了礼仪感，又透着点亲近。”
关谷盯着示意图看了半晌，忽然拍了下额头：“对啊！我上次在东京的居酒屋，看到两个朋友吵架，道歉的时候也就是这样浅浅弯个腰，我怎么就忘了呢？”他抓起铅笔在画稿上涂改，振袖的褶皱渐渐变得柔和，“你说，是不是我太想‘还原’，反而掉进刻板印象里了？”
天宇翻开自己的观察笔记，其中一页贴着张便利店的照片：穿校服的女生正给店员鞠躬，角度刚好能让对方看到她别在书包上的卡通徽章。“其实日本人的礼仪里藏着很多‘潜台词’。”他指着照片解释，“给长辈鞠躬要低头看脚尖，表示恭敬；朋友之间鞠躬时抬头笑一笑，是在说‘别当真’；像这种给服务业人员的鞠躬，角度往往和视线平齐，既礼貌又不显得刻意。”
关谷的铅笔在画稿上顿了顿，突然想起爷爷总说“鞠躬是给对方看的，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擦掉女主角僵硬的表情，添上了一抹带着歉意的笑，眼角的细纹里仿佛藏着未说出口的解释。
午后的讨论围绕着男主角的职业展开。关谷原本想把他设定成传统的和果子师傅，觉得这样能自然融入老街的氛围，却被天宇指出了一个细节——现代和果子师傅的围裙带子，通常会在背后打个十字结，而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系在腰间。
“我去年采访过京都的一家百年老店。”天宇调出手机里的视频，画面里的老师傅正系着藏青色围裙，带子在背后交叉成利落的十字，“他们说这样系既能固定围裙，又不会妨碍揉面团的动作，是明治时期传下来的习惯。如果你的男主角坚持用老式系法，反而能体现他守旧的性格。”
关谷盯着视频里的十字结，突然有了新想法：“那让他故意把带子系在腰间，被父亲骂‘不守规矩’怎么样？这样既能突出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又能让读者注意到这个细节背后的讲究。”
“这个点子很好。”天宇在笔记本上记下“围裙带子的象征意义”，“还可以加个小情节——他偷偷在十字结上别了颗樱花纽扣，是小时候母亲给他缝的，这样既保留了对传统的叛逆，又藏着温柔的执念。日本读者很吃这种‘藏在细节里的深情’。”
讨论到居酒屋的冲突戏时，两人又起了分歧。关谷想让男主角摔碎酒杯表示愤怒，觉得这样更有戏剧张力，天宇却摇了摇头，翻出自己拍的居酒屋实拍视频——画面里两个男人争吵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气得攥紧了拳头，最终却只是把酒杯往吧台上轻轻一磕，酒液溅出的弧度刚好没越过杯垫。
“你看，”天宇指着视频里的杯垫，边缘处有圈淡淡的酒渍，“日本人表达愤怒时，往往更倾向于‘克制的爆发’。摔杯子太刻意了，反而是这种带着控制的力道，更能体现压抑的情绪。就像他们说‘我有点生气了’，其实可能已经忍了很久。”
关谷反复看着那段视频，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不是要让他摔杯子，而是让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沿在吧台上留下道浅痕，对吗？”他在分镜稿上画下男主角紧绷的下颌线，酒杯与台面接触的地方，添了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傍晚整理画稿时，关谷发现天宇在每张分镜的角落都做了标注——女主角低头时，发丝落在和服领口的角度；男主角擦杯子时，拇指与杯口的距离；甚至连居酒屋墙上的日历，都圈出了“天长节”（日本天皇诞辰）的日期。
“你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关谷指着日历上的标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只是随便画了个日期，没想到你连节日都查好了。”
“去年的天长节，我刚好在横滨的老街。”天宇想起那天看到的景象，居酒屋门口挂着小小的国旗，老板娘会给客人的酒杯里额外加颗梅子，“加个这样的细节，能让读者觉得‘这个场景真实到就像发生在我家附近’。”
关谷忽然想起自己刚到上海时，总在漫画里画错小笼包的褶皱数量，是胡一菲拿着包子站在他面前，一个个数给他看“正宗的小笼包要十八道褶”。此刻看着天宇标注的那些细节，他忽然明白，所谓“符合读者习惯”，从来不是照搬常识，而是把自己放进那个场景里，去感受每一个动作背后的逻辑。
夕阳透过窗户落在画稿上，男主角的围裙十字结上，那颗樱花纽扣被镀上了层金边。关谷看着天宇在笔记上写下“樱花纽扣的由来”，忽然觉得眼前的分镜不再是冰冷的线条，而是有了呼吸的温度——那些被精心打磨的细节，就像老街石板缝里的青草，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里，悄悄长出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他拿起笔，在最后一张画稿上添了笔：居酒屋的暖帘被风吹起时，露出了后面贴着的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今日供应：鲷鱼烧”，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孩子的涂鸦。这是天宇昨天提醒他的——日本老街的店铺总爱贴这种手写便签，比印刷的菜单更有生活气。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到老街的风吹过暖帘，带着鲷鱼烧的甜香，和远处电车驶过的叮当声。关谷抬头看向天宇，对方正对着电脑屏幕轻笑，屏幕上是日本漫画编辑的回信，末尾写着“这些细节让故事有了‘身临其境’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