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太阳像团火球,把菜畦里的土晒得裂成了碎块。我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刚走两步就被晒得头晕,桶沿的铁皮烫得能烙饼。井水倒是凉,可一瓢浇下去,菜叶子地打了蔫,像是被冰碴激着了。
傻丫头,用沟里的水。爷爷扛着锄头从等高线沟那边过来,草帽沿往下滴水,不知是汗还是沟里的潮气。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土沟,沟底积着半尺深的水,绿幽幽的,漂着几片玉米叶。
那水看着浑,能浇菜吗?我皱着眉。沟水里混着些碎泥和草屑,不像井水那么清亮,前两天还看见有青蛙在里面蹦。
爷爷没说话,径直走到沟边,放下锄头就去搬那块青石板——那是开春时特意架在沟沿的,石板中间凿了道浅槽,刚好能引水。他把石板往沟里再挪了挪,槽口对准菜畦,沟里的水就顺着槽子地流进菜畦,在土上冲出细细的纹路。
这水顺着土脉流,带着地里的肥气。爷爷蹲在菜畦边,用手接住流过来的水,任它从指缝里漏下去,自来水是死的,从管子里硬灌进来,土不认;这沟水是活的,从地里渗出来,带着土气,浇菜比自来水养人。
我凑近看沟里的水,确实不像表面看着那么浑,沉淀一会儿就清了,水底沉着些细碎的土粒,像是被磨碎的肥料。水流过的地方,菜畦里的土慢慢变软,黄瓜苗的叶子舒展开,叶尖还卷着的地方,渐渐挺了起来。
您看这水,爷爷指着水流过的痕迹,顺着根边渗,不冲不淹,刚好润到根底下。自来水压力大,一浇就把根边的土冲跑了,根露在外面,咋能长好?
我想起前阵子用自来水浇菜,水柱冲得土坑到处都是,有些菜根都露了出来,后来果然蔫了好几棵。当时还以为是天太热,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水不对路。
沟水顺着石板槽慢慢淌,爷爷用锄头在菜畦里划出道道浅沟,让水流得更匀。黄瓜藤缠着竹架往上爬,藤蔓上挂着的小黄瓜,被水一浇,像是突然长了精神,绿得发亮。最边上的几棵茄子,叶子上的蚜虫被水冲掉了不少,看着清爽了许多。
这沟水还能除虫?我惊讶地问。
水里带着土气,有些虫子不喜欢。爷爷用手抹了把茄子叶上的水珠,再说沟里有青蛙、蜻蜓,它们的幼虫在水里长,能吃掉不少虫卵,这水自然干净。他往沟里指了指,果然看见有小黑点在水里游,是蜻蜓的稚虫。
我蹲在沟边,学着爷爷的样子掬起一捧水。水不冷不热,带着股淡淡的土腥气,闻着很舒服。往脸上泼了点,凉丝丝的,比自来水多了点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土地在轻轻喘气。
尝尝?爷爷看着我笑。
我犹豫了一下,抿了一小口。水有点甜,不是糖的甜,是那种清清爽爽的甘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燥热一下子消了大半。真的有点甜!我惊喜地说。
那是自然。爷爷站起身,把石板槽的角度调了调,让水流向西红柿那边,这水从地里来,带着土里的养料,就像咱喝的米汤,自然养人。自来水经过管子、池子,离土太远,没这股子活气了。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去沟里引水浇菜。沟里的水总也用不完,一场雨过后就积得满满的,太阳再晒也只是浅下去一点,不像井水,抽多了就见底。用沟水浇了半个月,菜畦里的景象完全变了样——黄瓜结得又直又长,顶花还带着黄;西红柿红得发亮,摘一个掰开,汁水能顺着手指流;连最娇气的生菜,都长得绿油油的,叶片嫩得能掐出水。
有天城里的表姐来做客,顺手摘了根黄瓜咬了一口,眼睛瞪得溜圆:三秒,你家黄瓜咋这么甜?比超市买的好吃多了!
我得意地把她拉到沟边:用这沟水浇的,爷爷说这水带着土地的味道,菜认。
表姐蹲在沟边看了半天,又掬起水闻了闻:还真有股特别的味儿,不像自来水那么寡淡。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回去我也试试,用鱼缸里的水浇花,说不定也能长得好。
爷爷在旁边听着,吧嗒着旱烟笑:万物都认本家。水从土里来,再回土里去,带着土的性子,菜自然长得欢。就像人,离了家乡的水土,吃啥都不香。
秋收时,菜畦里的收成比往年多了一半。爷爷把多余的黄瓜、西红柿装在竹篮里,让我送给邻里。王婶咬着黄瓜直夸:你家的菜就是不一样,有股子小时候的味道。
我知道,那是土地的味道,是沟水带着土气,一点点渗进菜里的味道。后来学化学,知道水里的矿物质会影响植物生长,可我总觉得,沟水浇的菜好吃,不只是因为矿物质——是那水顺着土脉流淌时,把土地的呼吸、阳光的温度、风雨的痕迹,都悄悄带给了菜苗,让它们长得有了精气神,有了属于这片土地的独特滋味。
现在每次浇菜,我还是喜欢用沟里的水。看着水流过菜畦,看着菜苗咕咚咕咚,就觉得这水和土地、和菜苗,早就是一家人了,彼此懂得,彼此滋养,才能长出最本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