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寨建在一座形似虎头的险峻山峰上。
三面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人工开凿的蜿蜒石阶小路,可以从山脚通往山顶。这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个当山大王的好地方。
李逍遥没有带大部队,甚至没有带一个营,一个连。随行的只有政委赵刚和七八个从警卫连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士。
一行十余人,十几匹马,轻车简从,坦然地朝着那座名为虎头寨的山头行去。
赵刚催马赶上两步,与李逍遥并行,压低了声音。
“就这么去,会不会太冒险了?那个刘佩绪,毕竟是个地头蛇,咱们对他的底细还不算完全清楚。万一他要来个先礼后兵,咱们这点人,怕是不够他塞牙缝的。”
李逍遥目视着前方那条愈发清晰的石阶,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不敢。”
声音很平静,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要是真有胆子动我们,昨天派来的就不是一个送信的,而是一支准备趁夜偷袭的队伍了。他派人送拜帖,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恰恰说明他心里没底,想先探探我们的虚实,称称我们的分量。”
李逍遥的马鞭轻轻在马鞍上敲了敲。
“我们要是大张旗鼓地带上一个团过去,反倒落了下乘,坐实了我们是来抢地盘的。现在这样,十几个人,轻车简从,摆的是客人的姿态。他要是连客人都杀,那他这个‘土皇帝’也就当到头了。他手下那些人,也不是傻子。”
赵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马匹到了山脚下就上不去了,那石阶又窄又陡,只能供人通行。一行人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两个警卫员看守,其余人则开始步行登山。
刚一踏上石阶,就能感觉到气氛不对。
山道两旁的密林里,影影绰绰,全是晃动的人影。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敌意,死死地盯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赵刚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身后的几个警卫员也同样如此,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已经将驳壳枪的机头张开,手指搭在了扳机护圈上,随时可以出枪。
李逍遥却对周围的埋伏视若无睹,甚至还有闲心打量着山间的风景。
他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一处凸出的岩石。
“政委,你看那个位置。视野开阔,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遮挡。要是在那儿架上一挺重机枪,就能把整条上山的路都封死。”
他又指了指另一侧的山壁。
“还有那里,看上去是死路,但那几棵松树长得蹊跷,后面很可能有个隐蔽的山洞。要是藏上一队人,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从背后打我们一个冷不防,我们就成了饺子馅。”
赵刚听得有些哭笑不得。都到人家老巢门口了,不想着怎么谈判,反倒开始研究怎么用炮轰人家,怎么布置火力点了。这份从容,让那些暗中观察的民团团丁心里都犯起了嘀咕。
这伙人,到底是胆子大得没边,还是压根就缺心眼?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登上了山顶。
山顶上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巨大平台,足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平台的尽头,是一座聚义厅。说是聚义厅,其实就是个用粗大原木搭建起来的宽敞大屋,看起来粗犷而又坚固。
此刻,大厅门口和平台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团丁。粗略一看,足足有三四百号人。一个个都是本地山民的打扮,穿着土布衣服,脚踩草鞋,但手里都端着明晃晃的枪。有老掉牙的汉阳造,有锃亮的中正式步枪,甚至还有几挺捷克式轻机枪,就那么大咧咧地架在用沙袋垒起来的简易工事后面。
黑洞洞的枪口,全都对准了刚刚走上平台的李逍遥一行人。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聚义厅里,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虎皮交椅。刘佩绪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呢子军装,脚上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高筒马靴,腰间挎着一把二十响的驳壳枪。
国字脸,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一圈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是山里的鹰。他没有起身,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一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来的李逍遥和赵刚。这下马威,摆得十足。
李逍遥对此依旧是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大厅中央,也不客气,自己拉过一张长凳,从容落座。赵刚和警卫员们则笔直地站在他的身后,像几杆标枪,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刘当家好大的阵仗。”
李逍遥的目光在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团丁脸上一一扫过,脸上带着笑意。
刘佩绪的眼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兵荒乱世的年月,不多带点人,不多准备几条枪,我这心里不踏实。”
刘佩绪的声音很沉,带着一股子久居上位的威严。
“倒是李总指挥,胆子不小。就带这么几个人,也敢闯我这虎头寨?”
“刘当家又不是日本人,我怕什么?”
李逍遥笑了笑,没有接拜码头的话茬,而是开门见山,直接换了话题。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刘当家。”
“哦?”刘佩绪眉毛一挑,来了点兴趣。
“我听闻,刘当家散尽家财,组织民团,剿灭土匪,保境安民。更是在过去一年里,数次主动出击,伏击日寇,手上沾满了鬼子的血。”
李逍遥的语气很诚恳,没有半分虚伪。
“国难当头,能有刘当家这样的豪杰挺身而出,李某佩服。”
这番话,倒是让刘佩绪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对方会仗着人多枪好,上来就兴师问罪,或者摆出官面上那一套。没想到一开口,先给自己戴了顶高帽子。
他手下那些团丁,听到有人夸赞自家大当家的抗日功绩,脸上的敌意也稍稍缓和了一些,胸膛不自觉地挺了起来。
但刘佩绪是老江湖了,自然不吃这套。他冷哼一声。
“李总指挥不必给我灌迷魂汤。我刘佩绪做这些,为的是保护我天堂寨的父老乡亲,不让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被外人糟蹋。”
说到“外人”两个字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逍遥。
“所以,我天堂寨,不欢迎外人。”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图穷匕见了。
“刘当家误会了。”李逍遥摇了摇头,“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中国军队。”
“中国军队我见得多了。”刘佩绪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无论是中央军还是你们八路军,以前也不是没来过。但到了我这里,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
“那南京城里的九万中国军队,刘当家可见过?”
李逍遥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刘当家可知道,我们这支队伍,是如何从南京城里杀出来的?”
李逍遥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没有接到撤退命令,是被长官抛弃的弃子!我们的背后,是长江天险,是日军的航空部队和内河舰队。我们的面前,是十几个师团的日军,是数不清的坦克和大炮!”
“九万条汉子,在南京城下,跟几十万鬼子,打了整整七天七夜!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捅!刺刀卷刃了,就用牙咬,用拳头砸!我们脚下踩着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我们呼吸的,是混着血腥味的硝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原本还带着倨傲和敌意的团丁,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他们也是中国人,也痛恨日寇。他们从李逍遥的话里,听到了那种尸山血海的惨烈。
刘佩绪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曾是军人,他能想象到那是一种何等绝望的境地。
“我亲眼看到,我的士兵,抱着炸药包,拉响引信,冲向鬼子的坦克!我亲眼看到,我的兄弟,身中数弹,在临死前,还死死地抱着一个鬼子的腿,不让他前进半步!”
李逍遥的眼眶有些泛红。
“我们这支队伍,是从那样的炼狱里,唯一一支,成建制杀出来的中国军队!我们身后,还带着几十万不愿意给日本人当亡国奴的父老乡亲!”
整个聚义厅里,鸦雀无声。只有李逍遥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回荡。
刘佩绪和他手下那些同样有血性的团丁,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震撼,一种敬佩,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刘佩绪曾是军人,他内心深处的军人荣誉感和抗日热情,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在血与火中屹立不倒的战旗。
沉默了许久。
刘佩绪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李逍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山下的方向,那里是他几十万军民的营地。
“就凭我们是从南京城里,唯一一支杀出来的中国军队。这个理由,够不够?”
够了。这个理由,比任何花言巧语,比任何武力威胁,都更有分量。
刘佩绪缓缓地从虎皮大椅上站了起来。他走到李逍遥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最后,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刘佩绪,敬你们是条汉子。”
他身后的那些团丁,也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
李逍遥回了一个军礼。
“刘当家,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抢你的地盘,也不是为了收编你的队伍。”
李逍遥趁热打铁,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们只想在这里,带着几十万百姓,活下去。然后,继续打鬼子。所以,我希望和刘当家,约法三章。”
“第一,我们独立旅和贵部的民团,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尊重你们在天堂寨的传统和地位。”
“第二,我们双方情报共享,共同防御日军。鬼子打来了,我们两家并肩子上。打跑了鬼子,战利品,谁缴获的归谁。”
“第三,我们独立旅向你保证,绝不强征百姓的一针一线。我们需要的所有物资,都用大洋或者缴获的武器弹药,跟你们公平交易。”
这三条建议,一条比一条让刘佩绪感到心惊。既表明了实力和底线,又充分尊重了对方的独立性。不抢地盘,不收编队伍,还愿意花钱买东西。这哪里是过江猛龙,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财神爷。
刘佩绪被李逍遥的气度和格局彻底折服了。他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好!”
刘佩绪伸出手。
“我答应你!从今天起,你李总指挥,就是我刘佩绪的兄弟!”
李逍遥和他重重地握了握手。
一场剑拔弩张的会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和平收场。
就在李逍遥谈判成功,准备下山之时。
呜——
一阵刺耳的、如同撕裂绸缎般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从天空中传来。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一架日军的九七式侦察机,正像一只盘旋的秃鹫,在虎头寨的上空,缓缓地打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