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江风卷着刺骨的寒意,从宽阔无垠的江面上呼啸而来,吹得岸边那大片枯黄的芦苇荡,发出“沙沙”的悲鸣。
三号码头,这个在南京城无数渡口中毫不起眼,平日里只用来转运煤炭和杂货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奈何桥,一边是人间,一边是深渊。
独立旅的警卫部队早已将这里层层封锁,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连士兵们抽烟的火星都被严令禁止。
天地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冰冷的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而又富有节奏的声响,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吱呀……”
一声沉闷的摩擦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芦苇荡的深处,一块用泥土和枯草精心伪装过的沉重木板,被几名士兵憋着一口气,合力缓缓地移了开来。
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酸味和人类体温的暖流,从那黑漆漆的地道口里猛地涌了出来,扑面而来。
紧接着,在坑道口士兵们无声的搀扶下,一个个佝偻着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甚至可以说是狼狈地,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他们是第一批被组织撤离的民众,绝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还有一些步履蹒跚,脸上刻满了岁月风霜,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人。
在地道里被组织着走了几个小时,那里面空气稀薄,又闷又热,每个人的脸色都因缺氧而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更是充满了对未知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他们走出地道,双脚真正踩在这片湿滑泥泞的江滩上,看到眼前那黑沉沉、波涛暗涌的长江时,许多人瞬间就被这雄浑而又冷酷的景象给吓住了。
江面太宽了,宽得望不到对岸,仿佛一片没有尽头的黑色荒原。
江水太黑了,黑得就像是铁匠铺里淬火用的池子,能吞噬一切光亮和希望。
远处日军阵地的探照灯,偶尔像鬼火一般在天际线上扫过,每一次那惨白的光柱划亮天际,都让人们的心脏随之狠狠抽紧。
江对岸,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像一头蛰伏在夜幕中的洪荒巨兽,张开了能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这些渺小的猎物自投罗网。
“娘,我怕……这水里,有水鬼……”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把脸深深埋进母亲那件破旧的棉袄里,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牙齿都在发出“咯咯”的撞击声。
她的母亲紧紧地抱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用自己的体温,徒劳地想给孩子一丝温暖和安全感。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黑色的江水,仿佛真的看到了无数水鬼正从漆黑的江底伸出冰冷的手,要将她们拖下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天爷……过了江,就真的能活下去吗?”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音。
她的话,像一根被扔进火药桶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早已压抑到极限的恐惧。
骚动,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压抑的哭泣声、不安的议论声、孩子们被这肃杀气氛吓坏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片,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让人心焦。
“这江……比鬼门关还吓人,怎么过啊?船那么小,风那么大!”
“是啊,我听说江上有日本人的炮船,一炮就能把船打沉了,我们这不是去送死吗?”
“我不想走,我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人群开始畏缩不前,甚至有人转身,推开身边的人,想要退回到刚刚钻出来的那个狭窄的地道里去。
码头上,负责指挥的赵刚心头一紧,手心里瞬间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也是最脆弱的时刻。
军心可鼓,民心难聚。
一旦民众的恐惧战胜了求生的欲望,在这里造成了混乱,哪怕只是几分钟的耽搁,都可能导致整个渡江计划的第一步,就彻底失败。
后果,不堪设想。
他身边的沈静,已经从一个六神无主的母亲怀里,接过了那个哭得最凶的婴孩,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家乡歌谣,试图用女性特有的温柔来安抚他。
“大家静一静!不要慌!不要乱!”
赵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站上一个临时用弹药箱搭建的高台,用嘶哑但却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声音大声喊道。
“同胞们!乡亲们!我是独立旅的政委赵刚!大家听我说!”
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卷成的简易喇叭,传遍了整个码头。
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一些,一双双充满恐惧和疑问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他。
“大家不要怕!江对岸,不是龙潭虎穴!”赵刚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苍白而无助的脸,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那里,有我们新四军的同志,有我们自己的部队,正在等着我们!那里有安全的营地,有烧好的开水,有热腾腾的米粥等着大家!”
他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和理解。
“我知道,大家心里害怕。我也知道,大家舍不得自己的家,舍不得南京城。那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我们扎根的地方,谁愿意离开?”
“可是,同胞们!”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小鬼子是什么德性,大家心里比我更清楚!他们的飞机、大炮,不会管你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嗷嗷待哺的娃娃!他们的刺刀,更不会对我们有半点怜悯!”
“我们独立旅,还有城里十几万的中国军队,打了这么久的仗,死了那么多的兄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保住你们,保住我们中华民族的根吗?现在,我们打不过,只能先退一步!过了这条江,就是生路!退到江北,我们就有机会活下去!”
他举起手臂,指向那片漆黑的江面,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为了你们怀里的孩子,为了你们身边的爹娘,为了能活下去,亲眼看到我们把小鬼子赶出中国的那一天!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李将军,跟着我们走!过江,就是生路!”
赵刚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句句都像是从胸膛里掏出来的,句句都说到了人们的心坎里。
骚动的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
人们看着那些站在寒风中,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标枪一般的士兵,看着他们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坚定神情,内心的恐惧,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胡子也全白了的老者,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当拐杖,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走到了通往渡船的那块摇摇晃晃的船板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依旧犹豫不决的乡亲。
“走吧。”
老者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漏风,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
“老汉我活了七十多岁,什么没见过?满清的鞑子,北洋的军阀,现在又来了东洋的小鬼子。可老汉我没见过,有哪支队伍,像这些当兵的娃一样,是真拿自己的命,在保我们这些老百姓的。”
他的目光,从赵刚身上,移到那些年轻士兵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感激。
“我们信得过李将军,信得过这些娃。他说能活,就一定能活。死,也要死在活下去的路上!总好过,留在这里,像猪狗一样被小鬼子宰了!”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佝偻着身子,第一个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踏上了那块连接着生与死的船板。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老者的举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人群中,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一言不发地背起自己年迈的母亲,紧跟着老者走了上去。
一个年轻的母亲,一手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另一只手死死牵着身边那个已经懂事的孩子,她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毅然踏上了船板。
人性的光辉,在这一刻,终于战胜了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
人们开始克服内心的不安,互相搀扶着,互相安慰着,沉默而又迅速地,一个接一个,登上了停靠在码头的几艘大型渡轮和被征用的民船。
士兵们在船边和船上维持着秩序,将妇女和儿童优先安排进相对温暖的船舱,将老人扶到避风的位置坐下。
沈静和几名女卫生员,则在船上不停地穿梭,为那些因为紧张和寒冷而身体不适的人,递上一口热水,说几句安慰的话。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终于,第一艘满载着近五百名民众的渡轮,达到了荷载的上限。
船上,一名负责指挥的连长,对岸上的赵刚,用力地挥了挥手。
赵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解开缆绳!开船!”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名士兵合力解开了那比成人手臂还粗的缆绳。
“呜——”
渡轮发出一声被刻意压低了的汽笛声,船尾的螺旋桨开始转动,搅动起浑浊的江水,泛起白色的泡沫。
庞大的船身,缓缓地驶离码头,向着那片漆黑如墨的江心而去。
船上的人们,都挤在船舷边,回头望着那片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望着那座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南京城,许多人再也抑制不住,泣不成声。
岸上的人们,则用期盼和紧张的目光,注视着那艘承载着希望和生命的船,在心里为他们默默祈祷。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远处下游的江面上,一束雪亮的,刺眼无比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地狱里睁开的魔眼,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笔直地朝着这边扫了过来!
那光柱移动得极快,所到之处,黑色的江面被照得一片惨白,无所遁形。
“不好!是小鬼子的巡逻艇!”
岸边负责警戒的哨兵,发出了嘶哑而又惊恐的喊声。
码头上,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瞬间,被狠狠地揪住,提到了嗓子眼。
那艘刚刚驶入江心不远的渡轮,正好被那道光柱的边缘扫到,它那庞大的轮廓,在漆黑的江面上,如同黑夜中的火炬,暴露无遗。
船上,刚刚平复下去的哭声和尖叫声,再次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