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末,我手捧商战赢得的素白瓷盆,盆壁薄如蝉翼,光洁得能映出云影。我怀揣着必胜之心,将一株珍品兰草郑重移入盆中。这盆如同我的野心,定要托起最清贵的生命,不容一丝杂色染指。
兰草在最初的时候确实非常争气,它那细长的叶子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宝剑,翠绿的颜色让人感到生机勃勃,每次抽出新芽都会引来人们的一片赞叹之声。
我对这株兰草可谓是关爱有加,不仅为它专门定制了一个楠木制成的托架,还会在清晨和傍晚的时候仔细检查它叶尖上露珠的澄澈程度,生怕有一点瑕疵影响了它的美观。
然而,就在某一天雨后,我突然发现盆壁上竟然出现了几道像蛛网一样的细纹。这些细纹仿佛是命运投来的第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蔓延着,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惊慌失措地捧着这个名贵的花盆四处求医,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但那些裂纹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密,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终于,在某一天,盆底毫无征兆地突然脱落,伴随着“哗啦”一声清脆的响声,兰草连根带土一起颓然倒地,它的根系暴露在外,就像是一个受刑的囚徒,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曾经重金求得的完美容器,如今却如此脆弱不堪,甚至还不如最普通的泥土来得可靠。
后来客居山寺,庭院角落堆着几只粗陶盆,釉色斑驳,形态笨拙。老僧见我注目,便递来一盆:“施主若得闲,不妨照管。”盆中不过是几株野菊,茎秆细弱,花色黯淡如褪了色的旧绢。我起初不以为意,只在扫洒时顺手浇些残水。野菊却似得了天地真意,秋深时反绽出星点金黄,虽不夺目,却自有倔强生气。
一日山风骤起,那粗盆被掀翻在地,裂成两半。我叹息着蹲身收拾,却见菊根早已穿透盆底,深深扎入院角的泥土中。根须在湿土里舒展自如,倒比困在陶盆时更显茁壮。指尖触到那裂缝边缘,湿土的气息渗入指缝,一种奇异的温热自掌心蔓延——这破碎的陶片,竟比昔日完美的薄胎瓷更显敦厚可亲。
“知成之必败,则求成之心不必太坚。”山寺檐铃在风中自语。曾经那素白瓷盆的完美,不过是为终将到来的破碎预设了更响亮的悲音。而眼前这粗陶盆,生来便带泥土的呼吸,裂了也不惊惶,反成全了野菊的深根,这是何等坦然的智慧?陶器本是泥土,烈火焚身而成型,风雨侵蚀而皴裂,终有一日重归大地——生死成灰,原本就是它呼吸的韵律。
野菊在裂盆中愈发精神,细蕊在风里微微颤抖,如无数细小的蝶吻。我抚过那质朴的陶片,豁口粗粝,却传递着某种沉实的暖意。原来“保生之道不必过劳”,并非教人怠惰,而是如这山菊般,将生命之根扎进无常的土壤,不求盆器永固,但信大地长存。
我坐在山阶上,看夕照为陶盆的裂口镀上金边。陶土沉默,却比任何豪言更懂得生死的真谛:它既不畏烈火成型的灼痛,亦不惧风雨侵蚀的衰朽,因它知晓自己终究要归于来处。成败之执、生死之惧,在陶土看来,不过如云影掠过山脊般寻常。
从此再看那裂盆中的山菊,便知它活得如此自在,是因深谙陶盆的宿命——所谓生,是向死而开的坦然绽放;所谓死,不过是陶土重归大地的温柔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