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下老参帮里,规矩比山雾还沉。老把头郑三爷有一把祖传的鹿角镐,镐柄油润如墨玉,镐头寒光流转,据说能嗅得地脉深处老参的魂。他一生采参,总在参坑边留下几粒朱红参籽,敬谢山神恩赐,从不贪尽。采参归来,他必要独坐溪边,将鹿角镐浸入冰冷溪流,仿佛洗去沾染的山灵怨气。
儿子郑魁生得虎背熊腰,膂力惊人,却厌烦这些琐细规矩。他嫌老爹啰嗦,眼中只有参价涨落。那年初秋,他独自深入老林子,竟撞见一窝“六品叶”宝参!参须如龙须盘绕,灵气逼人。郑魁心头滚烫,血脉偾张,早将父训抛却九霄云外。他挥动鹿角镐,掘得又深又狠,连幼参带籽,尽数收入囊中,坑穴狼藉如伤口。
当夜宿在窝棚,郑魁对着篝火,忍不住对同伴夸口:“什么山神规矩?力气就是规矩!这窝参够咱吃半辈子!”狂烟混着酒气喷出,棚外忽地卷起一阵阴风,吹得火苗乱窜,如无数冷手抽打。鹿角镐倚在棚柱上,幽光一闪,似无声叹息。
郑魁正得意,忽闻棚外异响,似有沉重脚步碾过枯枝。他提灯掀帘,浓雾扑面,雾中竟隐约现出几对幽绿兽瞳,森然如鬼火!未及反应,一声惊雷裂开墨黑天幕,暴雨倾盆而下,山洪骤然从高处咆哮冲来!浑浊的泥流裹挟巨石断木,如巨兽张口,瞬间吞没了窝棚。
三日后,老把头郑三爷带人寻到此处。窝棚早已化为乌有,唯余泥泞中半掩着那把祖传的鹿角镐。镐头沾满污泥,却隐隐透出暗红痕迹,似有未洗净的血气。郑三爷颤抖着拾起它,冰冷的镐柄直透骨髓。他沿泥流痕迹向上攀爬,终于在一处断崖下,寻到儿子郑魁僵冷的躯体。郑魁手中,仍死死攥着几株根须残断的“六品叶”,沾满泥浆的参体,如同被捏碎的古老箴言。
郑三爷将儿子葬在山巅。下葬那日,他默默将郑魁带回的那包沾泥参籽,一粒粒仔细剔出,种在新坟四周黑土里。山风呜咽,参籽入土,似无数微小而倔强的句点,试图封存一段因贪狂而崩裂的山河旧事。
十年后,郑魁之子小满长大成人。祖父郑三爷须发皆白,郑重将鹿角镐交到他手中。小满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寒意直透掌心。祖父无言,只引他至当年父亲遇难的山涧旁。涧水清冽,石上青苔依旧,仿佛从未被鲜血和泥流浸染。老人指着崖壁一道深深刻痕——那是当年洪水冲下巨石撞击的印记,沉默地诉说天威。
“进山吧。”祖父声音沙哑如风吹老树,“带上眼睛,带上耳朵,更带上……敬畏。”
小满第一次独自入山,鹿角镐负在肩后,像一道冰凉的注视。林深雾重,他每一步都踏得极轻。当终于寻见一株“四品叶”时,他学着祖父的样子,先用红绳系住参茎,低低道一声:“棒槌,得罪了。”然后才单膝跪地,以指为尺,小心拨开腐殖土,露出虬结的根须。他不用镐头蛮力深掘,只用指尖与木片,一点点剥离泥土。最后,他留下两粒饱满参籽,掩埋好参坑,覆上青苔落叶,如同轻轻合拢一页不敢惊扰的天书。
下山时,小满将鹿角镐浸入山溪。溪水清冽,冲刷着镐身,也冲刷着血脉里遗留的燥热与不安。水中倒影晃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郑魁在泥流中挣扎的幻影,与祖父溪边洗镐时静穆的侧脸交织重叠。他猛地闭眼,复又睁开,只觉山风拂过耳际,如同无数古老而清晰的告诫。
小满最终将鹿角镐深埋于祖父院中的老枫树下。泥土覆盖镐身时,那沉沉的寒光终于彻底隐没。从此他再不用此镐进山。当人们问起缘由,他只仰头望山。山中草木无言,风过林梢,涛声如海——那是千百年山魂的低语,是天地间最森严的律法,早已刻入每一道山脊、每一条溪流,更深深嵌入敬畏者的心头。
有些规矩并非绳索,而是深谷边缘的无形界碑;有些禁忌亦非虚妄,实则是祖先以血泪刻于岁月岩壁上的求生铭文。人若以狂念触犯幽微之禁,以妄言扰动天地之和,所酿之祸,往往殃及骨血,追悔噬心。唯有时时拂拭心头骄躁,对造化存一分凛然敬畏,方能在莽莽山野、浩浩人间,踏出一条安稳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