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洛那尊肉山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离开后，江氏实业的办公室里，那股被抽干了氧气又灌满了水银的沉重感，终于缓缓散去。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赢了！大佬！我们赢了！”陈浩南第一个没忍住，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有些发颤。
“顶你个肺！刚才吓得我膀胱都快报警了！”另一个伙计夸张地拍着胸口。
廖忠，这位江氏实业的大总管，此刻正顶着两个比铜锣湾扛把子还黑的眼圈，像一只被榨干了所有汁水的柠檬。他扶着桌子，感觉两条腿还是软的，刚才面对雷洛的每一秒，他都感觉自己账本上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最后一页。可现在，他的大脑却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了——亢奋，一种极致的亢奋。
大小姐这一手，已经不是空手套白狼了，这是直接把要吃人的白狼变成了看家护院的哈巴狗，还顺便让哈巴狗自己掏钱买狗粮！这种操作，他那打算盘打算了几十年的脑子，就算烧到冒烟也想不出来。
江盛雄靠在老板椅上，看着手下们群情激昂，自己却出奇地平静。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然后看了一眼身旁那个同样平静得不像话的女儿。
骄傲？当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一种老鹰看着自己孵出的蛋，结果破壳而出的是一头霸王龙的错愕感。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江湖智慧和枭雄手段，在女儿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玩的弹珠，而女儿随手抛出来的，却是行星和宇宙。
然而，还没等办公室里的香槟气泡彻底升腾起来，研发部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林天明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捏着几张纸，那几张纸在他手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的身后，跟着李响和其他几个技术骨干，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表情——那是刚刚被神明用雷电劈开头盖骨，强行灌入了宇宙真理后，既痛苦又狂热的表情。
“江……江先生！大小姐！”林天明冲到办公桌前，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蜂窝网络’！‘最邻近调度算法’！天啊……这是……这是神迹！这是足以改变世界的神谕！”
他把那几张画着六边形和写满公式的纸，像供奉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摊在江盛雄的桌面上。
江盛雄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林天明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中，读懂了这几张纸的分量。
“讲人话。”江盛雄言简意赅。
“能成！江先生！我们能成！”林天明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只要按照大小姐给出的这套理论，‘的士调度网络’不仅能成，而且……而且它的先进程度，至少领先这个时代二十年！不！是三十年！”
办公室里的欢呼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热烈。如果说刚才战胜雷洛是守住了江山，那现在，就是看到了打下整个天下的地图！
江盛雄满意地点点头，刚想说几句“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们”之类的场面话，廖忠却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旁边“嗖”地一下蹿了过来。
他一把抢过林天明手里的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长达十几页的物料采购清单。廖忠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催命符，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大佬！大小姐！神谕是有了，可……可造神的材料，阎王爷都不卖啊！”
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清单上的第一行：“‘蜂窝基站天线’，需求：初期勘探建设三十个。大佬啊，这玩意儿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去哪儿买？还有这个，‘低损耗同轴射频电缆’，需求：五千米！我问了，全香江的船厂和电报局都加起来，都凑不出五百米！”
廖忠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那感觉就像一个巧妇被要求用一根头发丝做出一桌满汉全席。他的焦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六条腿都在冒烟。“还有这些，‘信号放大器’、‘定向耦合器’、‘高性能服务器主板’……这上面百分之八十的东西，别说香江，我怀疑整个亚洲都找不到！这……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要我们自己从石头里炼出钢来啊！”
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办公室，瞬间又安静了下来。林天明和他的技术团队也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了尴尬。理论是完美的，但实现理论的工具，却不存在于这个时代。
江盛雄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可以砍人，可以谈判，可以靠着胆气和拳头打天下，但这种超出他认知范围的技术壁垒，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看向江小朵，目光里带着询问。
江小朵从廖忠手里接过那份清单，只是扫了一眼，便平静地说道：“廖叔，思路又错了。”
她走到墙边的香江地图前，拿起一支红笔。
“谁说这些东西一定要去‘买’？”她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地方：观塘工业区、长沙湾的几个五金厂、还有几个不起眼的电子零件作坊。
“天线，本质上就是特定形状和长度的金属。我们有图纸，找五金厂按照最高精度加工出来就行。电缆，我们自己开生产线，核心的绝缘材料和屏蔽网，我可以提供配方和工艺。至于那些电子元件……”江小朵嘴角微微上翘，“我们自己的工厂，很快就能小批量生产出比市面上任何产品都更先进的替代品。”
廖忠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自己开生产线？自己造电子元件？大小姐，我们是个传呼公司，不是军火巨头啊！
“可是……可是就算材料和设备的问题解决了，建设呢？！”廖忠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现实的问题，“按照林工的说法，这三十个基站，要建在全港各个山顶、大厦天台，有些地方连路都没有！勘探、选址、运输、安装、调试……这得是多大的工程量？我们公司现在连文员带打手，满打满算不到两百人，全派出去当苦力都不够！请专业的工程队？先不说价钱，光是工期就能拖到明年！”
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这确实是绕不过去的坎。
江盛雄也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带人抢地盘，几百号兄弟说集结就集结。可现在，他需要的是工程师、是建筑工、是能爬上狮子山顶拉电缆的专业人士，而不是只会拿刀砍人的古惑仔。
就在这片沉寂中，江小朵用笔尖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清脆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谁说我们人不够？”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众人脑海里轰然炸开。
“我们刚刚拥有了全香江最庞大、最廉价、也最‘合法’的两支劳工队伍。”
江小朵转过身，清澈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父亲江盛雄和财务总管廖忠的脸上。
“雷探长的几千个兄弟，还有佛爷手下遍布九龙东的几千个门生。加起来，一支近万人的‘施工大队’，难道还不够用吗？”
“轰！”
江盛雄和廖忠的脑子里，仿佛真的有原子弹爆炸了。
让差佬和古惑仔，去给他们当建筑工人？！
这个想法……已经不是离谱了，这是疯了！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廖忠张大了嘴，手里的算盘珠子都快从脑子里掉出来了。他完全无法想象那个画面：一边是穿着制服的阿Sir，一边是赤膊纹身的四九仔，两拨人扛着水泥和钢筋，在山顶上胜利会师？这是拍电影吗？还是地府开运动会？
江盛雄，这位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枭雄，此刻也被女儿这石破天惊的想法给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第二反应还是荒谬。但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兴奋和战栗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顶你个肺！我怎么就没想到！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高！实在是太高了！
让警察去干活，美其名曰“保障通讯网络安全，进行前期场地勘察”，这是“战略合作”的一部分，雷洛捏着鼻子也得认！他总不能说让手下去保护未来的基站，结果连基站建在哪儿都懒得去看一眼吧？
让社团去干活，那就更简单了！直接把基站建设分包给各个堂口！“和记联社建筑工程队”、“号码帮基建组”……名字都给他们想好了！在谁的地盘建基站，就由谁负责！这不叫保护费，这叫“工程款”！既给了他们钱赚，又让他们自己把基站当成了自家产业来保护。谁敢来破坏？等于动了他们的饭碗！
这一招，直接把全香江最不稳定的两个因素，变成了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苦力！
“就这么办！”江盛雄一锤定音，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廖忠！马上和林天明对接，把工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警务合作勘探项目’，你去跟雷探长那边的人谈，姿态要高，要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参与一项伟大的技术革新！另一部分，‘社团共建计划’，我去跟佛爷谈！阿豪！”
“在！大佬！”一直站在旁边听得热血沸腾的陈子豪猛地挺直了胸膛。
“你去把九龙所有话事人都给我叫来！老子要开香江有史以来第一个‘建筑行业招标大会’！”
……
于是，在1975年的香江，一幕幕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
太平山顶，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军装警，正满头大汗地拉着皮尺，测量一块空地的尺寸。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拿着图纸，对一个警长指指点点：“阿Sir，不对，这个角度偏了三度，信号会受到对面山体的影响。麻烦你们再往东挪五米。”
那警长脸都黑了，心里把雷洛骂了一万遍。想他堂堂一个警署警长，抓贼抓了大半辈子，今天居然沦落到在山顶上干测量员的活，顶你个肺！可一看到对方文件上那个总华探长的签名，他也只能咬着牙，回头对自己手下吼道：“听见没！衰仔！往东挪五米！没吃饭啊！快点！”
而在另一边的狮子山下，场面则更加火爆。
赤着上身、露出满身龙虎纹身的阿豪，正像个工头一样，叉着腰对着一群古惑仔大吼：“快快快！那边的钢筋抬上去！佛爷说了，我们和记的地盘，必须第一个完工！那边号码帮的扑街已经把基座打好了，我们再慢点，这个月的工程款就要被他们比下去了！输给谁也不能输给他们！”
不远处另一座山头上，果然也有一群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双方还时不时隔空对骂几句，比谁的脏话更有创意，比谁的力气更大，仿佛这不是在搞建设，而是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社团火并。
百利大厦十二楼，江盛雄和江小朵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用望远镜俯瞰着这座正在以一种诡异方式被飞速改造的城市。
看着那些昨天还在街头收保护费的烂仔，今天却扛着水泥爬山；看着那些昨天还在巡逻抓人的警察，今天却拿着图纸测绘，江盛雄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放下望远镜，转头看着自己一脸平静的女儿，由衷地感叹道：“细妹，你这是把阎王殿的小鬼和天庭的天兵，都叫来给你修路了。”
江小朵的目光没有离开远方，那片由无数灯火组成的璀璨星河。
“这只是地基，爸爸。”她轻声说道，“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开始打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