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恒生与老酒头,又重新出现在便宜医馆。
段恒生背着老酒头,站在便宜医馆有些发暗的大堂,像根木头杵在那里。
段恒生一身被血水浸湿的衣服已经发干了,有些硬梆梆,像木头上的树皮。
干瘦中年男人夫便宜步大夫,像幽魂一样从内堂飘过来的时候,看见老酒头像根枯藤,趴在段恒生的身上,一动不动。腿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心也不跳了,血也不流了,身体也凉了。
步大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声犹如地狱鬼王的冷笑声。
段恒生出了城。
段恒生像个木头人一样,脚步僵硬,身边却多了辆牛车。牛车上拉着一副厚厚的楠木棺材。棺材呈亮黑色,一看就知道只能一个字形容:“贵”,两个字形容:“很贵”,三个字形容:“真特么的贵”!
这是不便宜步大夫提供的服务。上好的楠木棺材,要价一千两银。段恒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给了步大夫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步大夫看着手中沾有血水的银票,阴森森的眼神多了丝丝人气。他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短短时间内就弄来了一辆牛车,还雇了四个伙计帮忙抬棺。
“都是免费的。”步大夫紧握着银票,对段恒生说道。
段恒生神情木然,像个木头人一样,带着一车四人就出了城。
下午三点,到了乱葬岗。段恒生全程不说话,神情呆滞地用手指了指停尸棚。四个伙计会意,也不搭话,齐心合力地将棺材抬到停尸棚。段恒生就静静地坐在停尸棚的门槛上,也不理人。四人也不生气,朝段恒生拱了拱手,便赶着牛车,径直走了。
段恒生就这么像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却是发散,没有聚焦。好像失了魂。直至太阳快落山了,还没有回魂。
烦躁的小鸡苗们,自己跑了回来,不停地叽叽喳喳叫。有几只大胆的小鸡苗,疯狂地啄着段恒生的脚。还有几只上窜下跳,要啄段恒生那打满绷带的右手,跳来跳去,却总是够不着。它们似乎很不满意段恒生这个主人今天的不理不睬。
段恒生这个时候才算是回了魂。他赶紧把小鸡苗们赶进鸡笼里,又给鸡笼添了清水与米粒,再把它们挂在了横梁上。收拾停当一切,就又像个木头人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今天那两个差役没有送尸过来。一切很安静。
段恒生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拿了上好的香纸蜡烛,点燃在楠木棺材跟前,顺便鞠了三个躬。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就走到?屋里,从里面拿出了老酒头的酒葫芦,摆在棺材面前。没有孝服,他就扯了一块白布,披在头上。
夜幕降临。
段恒生不哭不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停尸棚的地上,背靠着棺材,安静得像个孩子。似乎睡在棺材里的是自己的父亲,只是睡着了。孩子在安静地等着自己的父亲醒过来。
夜已深沉,段恒生实在太困了,就这样静静地靠着棺材,睡着了。
“徒儿,徒儿?”迷迷糊糊地段恒生,隐隐听到呼唤声,立即惊醒。
“老酒头!”段恒生睡意全无,惊喜地跳了起来,左手抓住老酒头的鬼魂,手舞足蹈,大声叫道,奈何用力过猛,右胳膊撞到了棺材上,疼得段恒生嘴角直抽抽,已经流干了的眼泪,又重新在眼眶里打圈圈。
“说了多少次了,地上凉,垫个草席子睡。”老酒头没好气地对段恒生说道,拍了段恒生一个后脑勺。
“咦?”老酒头似乎看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地说道,“谁这么缺德,把我酒葫芦放这儿了?”他指了指摆在棺材面前的酒葫芦问段恒生。
一瞬间,大家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压抑。
“哦,我已经死了。”老酒头情绪有些低落,自言自语道。
“我还说谁把我的酒葫芦摆这儿呢,原来你这傻徒弟还是有几分孝心的嘛。”他尽量想让气氛变得活跃一点。
“不准哭!男子汉大丈夫,哭啥哭!死就死了,重新再活一世即可!”老酒头看着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圈圈的段恒生,大声说道。
“我没哭,我这是疼的呢。”段恒生抚着右手说道,“撞得好疼!”
“呸!养了个白眼狼。我死了你都不哭!”老酒头又大声呵责道。
“卧槽,老酒头,你讲不讲道理啊!”段恒生反驳道。
老酒头瞟了段恒生一眼,也不接话,但看到那黑色楠木棺材,就立刻愤怒了,指着段恒生的鼻子大骂道:“你个败家玩意儿,寻得这么好一副好棺材,莫不是要花三五十两银子吧。”
段恒生也不接话,心道,若老酒头知道这副棺材花了一千两银子,也不知会蹦跶成怎样?
老酒头看着不作声的段恒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怒道:“我不要,赶紧退了。你讨媳妇钱还没攒够呢!你这败家玩意儿,大傻子,真真气死我也!”
“你已经死了……”段恒生弱弱地回了一句。
“那你就把我气得活过来了!”
“活过来不是更好吗?”段恒生幽幽地怼回一句。
“讨打!”老酒头气不打一处,狠狠地弹了段恒生一个脑瓜崩。
……
夜已浓,情未央。
一人一鬼,一番吵闹之后,就都双双背靠楠木棺材坐在地上。像从前一样,沉默不语,享受着夜晚的宁静。
“徒儿,”老酒头打破了宁静,对段恒生说道,“人皆有一死……”
“本大帝永生。”段恒生打断了老酒头的话。老酒头又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段恒生彻底老实了。
“我床底下,有个石头,移开它,刨开土,下面有个匣子。”老酒头有些没好气地交待着一些事情,“里面有几本书,爱看就看,不看就烧了。”
“匣子里面放了些银两,攒着给你讨媳妇用的。”
“还想看到你这个大傻子讨媳妇呢,看来是没有这个福份了。”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段恒生一愣愣的,也不知要不要跟老酒头斗斗嘴,但张了张嘴巴,哆哆嗦嗦地抖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老酒头看着段恒生那憋熊样,心情变得十分愉悦。
“我活这一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捡了你这个便宜徒弟。”老酒头面露欣慰,说道,“何其幸哉,老天终究是眷顾了我。”
“不要报官,也不要为我寻仇。咱气量大,不计较。”
“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不要这副木棺材,看着心里不舒服,睡在里面,心里也不踏实。”
“就要你编的竹棺材吧。看着跟你一样,又傻缺又奇怪。但睡在里面,心里踏实。”
“就埋在西山吧,离你近些。等你大婚之日,指不定还能听到,接亲的唢呐声哩。”
“每年清明都记得要上香,不然做鬼也不放过你。”
“莫要在我坟头唱歌,老难听了……”
“……”
老酒头自言自语,唠唠叨叨地一直说个不停。段恒生像个乖孩子,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话。
天际微微发亮了,老酒头的鬼魂开始黯淡。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魂魄颤抖了一下,却平静地说道:
“好了,不聊了。为师要走了。”
说完,老酒头站了起来。段恒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坐地上一晚上,双脚有些虚麻,仿若万千蚂蚁在撕咬。他没有做声,只是抖了抖腿。
“若有下辈子,为师还收你这个傻徒弟。”老酒头故作潇洒地一笑,揉了揉段恒生的头,便步履坚定地走向停尸棚门外,头也不回地挥一挥手,说道。
“走了,不用送!”
“好!”
段恒生安静地站着,看着离开的老酒头,也不送,只是艰难地从嘴里面挤出了一个字。
老酒头的鬼魂化作了星光点点,消散于未知名空间。
“叮!你成功度化冤魂,获得属性点+5。”
系统的提示声及时响起。
“师父!……”
段恒生突然意识到好像失去了什么,他朝老酒头离去的方向,伸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额头抵地,嚎啕恸哭,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小鸡苗们,它们叽叽喳喳,上窜下跳。
哭声惊动了天际的太阳,探出了半个脑袋,想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