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忆者,或者说,他曾经是。
流光忆庭那庞大的架构,曾是他认知世界的全部。
他曾如所有同僚一般,孜孜不倦地追逐着散落在星海间的记忆,将其分类、归档,填充进那座理论上无穷无尽的记忆殿堂。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厌倦了。
并非厌倦记忆本身——那依然是他生命所追逐的核心——而是厌倦了忆庭内部那些看不见的暗流,那些关于记忆所有权、解读权、甚至是对某些特定记忆进行“修剪”或“封存”的、永无休止的争端。
还有一些,难以察觉的,关于“派系”的斗争。
这一切在他眼中并无意义。
记忆,在他眼中,应是自由的星辰,而非被收藏在特定宝库中的囚徒。
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他主动剥离了与忆庭的深层连接,甚至有意地让自己忘却了那个曾被同僚呼唤的名字。
名姓于他已成枷锁,他更愿做一个无名的漂泊者,一个星海间的孤独拾荒者。
他的本能,他残存的乐趣,便是穿梭于无垠的虚寂之中,打捞那些被主流历史遗忘的、散落的记忆碎片。
它们或许微不足道,或许支离破碎,但每一片都承载着一段真实的、不应被彻底湮没的过往。
那是一次寻常的漂流,在一片空寂、连星辰都显得稀疏黯淡的星域。
他的感知,扫过虚空中的尘埃、彗星冰核、以及破碎的行星残骸。
然后,他的“弦”被拨动了。一种奇异的存在感攫住了他——并非生命的蓬勃,而是某种极致的“凝固”。
他调整方向,向着感知的源头行去。最终,在一条由古老行星破碎后形成的碎星带之间,他看到了它。
在不知何种污垢的遮蔽下,是一块巨大的、仿佛凝聚了亘古时光的琥珀。
说是琥珀,但它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树脂化石,其性质更像是一种高度凝聚的、纯粹的能量结晶,呈现出温暖而沉静的蜜色光泽。
但除却“琥珀”这个词以外,他想不到其他的词汇足以形容它。
它庞大得如同一座小山,若是将感知透过那黑黢黢的外层污垢,可以看到它的表面如同被切削过一般菱角分明,而那每一个面都光滑如镜,内部流转着仿佛液态黄金般的光晕。
更让他心神震撼的是,在那琥珀的核心,清晰地封存着一个生灵——一位少女。
她蜷缩着,如同母体中的婴儿,面容安详,双眼紧闭,金色的长发如同凝固的火焰环绕着她。
她身上穿着样式古老而残破的战甲,与现今宇宙任何已知文明的风格都迥然不同。
她就在那里沉睡着,仿佛已经睡了无数年岁,并且还将继续沉睡下去,直至与宇宙同寿。
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对于一位忆者,哪怕是前忆者而言,追逐珍贵的记忆,乃是本能,而眼前这存在,这跨越了难以想象时光的封存,其内部所蕴含的记忆长河,该是何等波澜壮阔?
是怎样的过往,何等惊心动魄的故事,值得被如此厚重、并且带着如此纯粹而强大的存护气息的琥珀所包裹、所守护?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自身那无形无质的意识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块琥珀,试图穿透那层温暖的壁垒,潜入那沉睡灵魂的记忆之海。
然而,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那层琥珀,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封存,它更像是一道绝对的、由至高意志构筑的壁垒。
克里珀的力量,那专注于“存护”本身、拒绝一切外来干涉的本质,如同一堵坚不可摧、温暖却不容置疑的“叹息之壁”,将他的窥探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他的意识触须撞上去,没有激烈的反弹,只是感到一种深沉的、无法撼动的“拒绝”。
仿佛整个宇宙的质量都凝聚在那一点,守护着其中的秘密。
他能够模糊地感应到壁垒之后那浩瀚记忆的“存在”,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辉煌的灯影,却无法触及分毫,无法阅读任何具体的片段。
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
他,一个经验丰富的忆者……额,前忆者,竟然连一丝缝隙都无法撬开。
就在他因这失败而略微失神,意识与那存护壁垒接触又如同潮水般退却的瞬间——
异变陡生。
某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了他所有感知范畴的“注视”降临了。
那不是声音,不是光影,不是任何物理信号。
它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质的感知,浩瀚、冰冷、仿佛蕴含了无尽星海的生灭与信息的流转。
他自身的渺小,在这“注视”下被无限放大,如同尘埃之于星河。
他僵在原地,连思维的流动都几乎凝固,只剩下本能的战栗。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瞥视”的目标,并非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试图窥探的忆者。
那至高无上的目光,来自记忆的星神——浮黎。
而浮黎所“看”的,是他刚刚试图触碰的、被封存在琥珀之中的、那份属于那个沉睡少女的记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