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雀仔巷口那块被漂白水反复冲刷、依旧透着可疑暗色的水泥地,像一块烙铁,烫在林薇眼底。当铺老头那句“惹祸上身”的警告,混合着廉价鱼蛋辛辣的咖喱味,在喉咙里凝成一块冰,沉甸甸地坠着。肋下的钝痛似乎也感知到了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变得愈发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顽固的冰。
她像一抹真正的幽魂,在深水埗迷宫般嘈杂油腻的街巷里无声穿行。霓虹灯牌的光怪陆离照在她枯槁的脸上,映不出半分暖意。巷尾那个卖油炸鬼的小摊飘来的焦香,往日能勾起一点底层生存的烟火气,此刻却只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麻雀”没了。这条线,断了。
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锐利在绝望的灰烬下无声燃烧。深水埗的泥潭暂时不能待了,追捕者的手伸得太深,清洗得太彻底。她需要一个更混乱、流动性更强、也更“干净”(对她而言)的地方——港口。
维港的风裹挟着浓重的咸腥、铁锈和燃油的混合气味,粗暴地灌进林薇单薄的旧外套里。巨大的货轮如同钢铁巨兽,沉默地趴在漆黑的水面上,汽笛声低沉悠长,穿透喧嚣。这里是港城跳动的心脏,也是无数暗流交汇的漩涡。西九龙货运码头的七号仓区,更是这漩涡里最浑浊的一片水域。巨大的龙门吊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剪影,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如同钢铁迷宫,叉车轰鸣着在狭窄的通道间穿梭,搬运工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扛着沉重的货箱,汗水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油光,粗鲁的喝骂声此起彼伏。
混乱,嘈杂,汗臭与机油味弥漫。这里是底层中的底层,也是消息最灵通、交易最隐蔽的灰色地带。
林薇把自己缩在仓库巨大阴影的角落里,旧外套的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张枯槁的脸。她像一块不起眼的、被海浪冲上岸的礁石,无声地观察着这片沸腾的“蚁穴”。肋下的钝痛在冰冷的夜风刺激下,如同细小的冰针在刺扎。她需要一只新的“耳朵”,一个像“麻雀”一样,能用钱撬开嘴巴,却又足够油滑、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的“老鼠”。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汗流浃背的搬运工、大声吆喝的工头、鬼祟穿行的掮客之间逡巡。最终,锁定在一个靠在生锈的集装箱上、叼着半截烟屁股的男人身上。
他身材矮小精瘦,像条晒干的咸鱼,穿着一件沾满油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工字背心,外面松松垮垮套了件同样油腻的牛仔夹克。最醒目的是他缺了一颗门牙,笑起来或者说话时,露出一个黑洞,显得既猥琐又带着点底层特有的狡黠。他并不卖力干活,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码头上来往的人流和货物,偶尔和某个行色匆匆的船员或者穿着花衬衫、不像工人的家伙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或者低声嘀咕两句。他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这片钢铁丛林的缝隙里自如地游走,显然深谙此地的生存法则。
目标锁定——“码头老鼠”。
林薇没有立刻上前。她耐心地等,像潜伏在礁石后的捕食者,观察着“老鼠”的活动规律,寻找最不引人注目的接触时机。直到那“老鼠”似乎完成了一笔小小的“信息费”交易,揣着几张钞票,心满意足地晃悠到仓库区最边缘、靠近废弃旧船坞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对着墙根解开裤子。
就是现在!
林薇动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属于“林薇”的笨拙和虚弱,在阴影和集装箱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迅捷无声。肋下的疼痛被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机械噪音的掩盖下。当那“老鼠”刚拉上拉链,哼着小调转身时,一个枯槁的身影如同从地底冒出般,堵在了他唯一的退路上。
“老鼠”吓得浑身一哆嗦,烟屁股都掉了,缺了门牙的嘴下意识就要骂娘,待看清眼前只是个穿着破旧、脸色惨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时,惊惧瞬间化作了被冒犯的恼怒:“叼!边个(谁)啊?吓死老子咩!滚开!”
林薇深陷的眼窝抬起,里面没有任何属于弱者的怯懦或乞求,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海般的死寂,直直刺入“老鼠”的眼底。这眼神,远比码头上最凶悍的工头更让他心底发毛。
“买消息。”林薇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远处的机器轰鸣。她没给“老鼠”反应的时间,直接报出“麻雀”曾经用过、在深水埗底层情报圈里代表“急、险、高价”的暗语切口:“‘渡船’沉了,‘夜莺’飞过,想问问‘新港’最近的水,浑不浑?”
“老鼠”脸上的恼怒瞬间凝固,那双滴溜溜的小眼睛猛地收缩,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林薇,缺了门牙的嘴紧紧抿起。这切口,这女人枯槁外表下透出的冰冷气息……绝对不简单!
“你…你边条道上的(哪条道上的)?” “老鼠”的声音压低,带着浓重的试探和忌惮。
“深水埗爬出来的,只想找条活路。” 林薇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刻意带上了一丝底层挣扎者的疲惫和绝望,“‘麻雀’…没了。我总得…知道风从哪边来。”
听到“麻雀”的名字,“老鼠”的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显然知道雀仔巷发生了什么。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缺了门牙的地方像个黑洞:“‘新港’的水…深得很。你问哪一段?”
“最近…有没有‘硬家伙’进来?” 林薇直截了当,深陷的眼窝紧盯着“老鼠”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动静大的那种。买家…手眼通天的。”
“老鼠”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几下,贪婪和恐惧在脸上交织。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全球通用的手势:“老细(老板),消息呢,系有啲(是有点)…不过,呢啲嘢(这些东西),好烫手嘅…” 意思很明显——钱!
林薇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快得让“老鼠”眼前一花。她枯槁的手指如同变魔术般,从旧外套最深、最隐蔽的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不是钞票,而是一只小小的、用粗糙红绳系着的、磨得发亮的银耳环。那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是“林薇”这个身份仅存的、一点点过去的印记。
她将耳环递到“老鼠”眼前。昏暗的光线下,那点微弱的银光,映着“老鼠”骤然发亮的贪婪眼睛。
“够不够?” 林薇的声音冰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鼠”一把抓过耳环,粗糙的手指贪婪地摩挲着银质的冰凉触感,又对着远处昏黄的灯光看了看成色,缺了门牙的嘴咧开一个丑陋的笑容:“够!够爽快!” 他迅速将耳环揣进油腻夹克最里面的口袋,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一股浓重的烟臭和汗酸味扑面而来:
“系有几批‘硬柴’(硬家伙,指武器)…上个礼拜,唔系(不是)走正规仓嘅…从‘老越’(指代某个东南亚混乱地区)那边过来嘅船,半夜落嘅货,直接入咗‘和记’(某个本地有背景的仓储公司)喺青衣嘅私仓。动静几大,派头十足!我睇到接货嘅人,坐嘅车都系宾利,车牌都系‘8’字头嘅(暗示权贵)!听讲…系为咗东南亚嗰边嘅‘大生意’,好大镬(很大一票)嘅嘢!”
和记私仓!宾利!8字头车牌!东南亚大生意!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拼图,狠狠砸在林薇紧绷的神经上!之前“麻雀”提到的“新港矿”、“和盛”、寰宇资本法务部那份关于“星海实业”的诉讼草稿碎片…瞬间被这条带着浓重硝烟味的情报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轮廓!
“买家?” 林薇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冰锥般的锐利。
“老鼠”脸上贪婪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忌惮和恐惧。他用力摇头,缺了的门牙处嘶嘶漏风:“唔知!真唔知!呢啲阎王斗法嘅嘢(这种大佬斗法的事情),我哋呢啲小老鼠,知多啲都冇命(知道多点都没命)!消息就咁多(消息就这么多了)!够晒(足够)你买命啦!” 他说完,像怕林薇反悔或者再追问,身体泥鳅般一缩,就要从林薇身侧的缝隙钻出去溜走。
就在他侧身的刹那,林薇枯槁的手指,如同闪电般在他油腻的夹克外侧口袋边缘极轻地一蹭,动作快得几乎无法察觉。一枚边缘磨损、带着汗渍和铁锈味的黄铜色港币一元硬币,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的掌心。
“老鼠”毫无所觉,身影迅速消失在堆叠的集装箱阴影里,只留下浓重的汗臭和烟味。
林薇站在原地,冰冷的海风卷起她枯黄的头发。她缓缓摊开手心,那枚廉价的、一元钱的硬币,静静地躺在掌纹里,边缘还沾着“码头老鼠”身上的油渍和铁锈。深陷的眼窝低垂,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落在硬币上。
肋下的钝痛依旧清晰,身体的虚弱感如影随形。但“码头老鼠”那番话,带着硝烟和权贵阴影的情报,连同掌心这枚沾着底层污垢的硬币,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骤然投进了她心底那片被陆沉渊和深水埗清洗行动冰封的寒潭。
火种未熄。
追捕者的网再密,清洗得再干净,这庞大城市最肮脏混乱的角落里,依旧有“老鼠”在啃噬着他们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而她,抓住了其中一只的尾巴,并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却可能致命的“标记”。
她缓缓收拢五指,将那枚冰冷的硬币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远处,维港漆黑的海面上,一艘巨轮拉响了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如同深渊传来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