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里屯的灰烬尚未完全散尽,那股混合着焦糊与腐臭的气味,仿佛已渗透进京师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缕空气。沈惊鸿站在内阁值房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平板玻璃的窗前,望着外面被石灰粉染得斑驳陆离的街巷。蒸汽消毒车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单调而持久,像是为这座垂死城市奏响的安魂曲。
他刚刚批阅完又一份来自山西的八百里加急。那上面触目惊心的字句,与他记忆中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冰冷史料记载相互印证,只是将这场惨剧发生的时间,牢牢钉死在了天启二十年,钉死在了他的眼前。
“……据查,太原府辖下阳曲、榆次等县,入夏以来,疫气横行,阖门尽殁者十之七八,村落为墟,野狗食人……情形竟与《晋灾略》所载‘十室九空’之状无异!” 这不是引用前朝记载,这是天启二十年山西巡抚泣血陈情的原文!文书旁附着的具体数字更是令人胆寒:太原府上报原有在册人丁约四十二万口,今夏以来,因疫病、逃亡,已锐减至不足十五万;汾州府情况更糟,近乎已从朝廷的赋税黄册上被抹去。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成千上万具来不及掩埋、最终只能付之一炬的紫黑尸骸,是“村落尽空”这句史书评语背后,活生生的人间地狱。沈惊鸿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太行山两侧,昔日炊烟缭绕、鸡犬相闻的村镇,如今只剩下盘旋的乌鸦和弥漫不散的死亡气息。
他沉重地坐回案前,又拿起一份顺天府内部汇总的死亡记录。上面的描述,与他所知后世记载中“日死万余人”的情形何其相似,只是年号已换:“天启二十年夏,六月癸未,京师大疫,顺天府录得城内及各关厢单日死亡一千七百三十一人……丁亥,单日死亡两千零四十四人……” 尽管在他的强力干预下,或许得益于更严格的隔离和焚化措施,数字尚未达到历史同期那般恐怖,但那每日都在跳动、累积的死亡,依旧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更让他忧心的是,兵部附上的一份简报提到,京营及各城门守军,因疫病减员已超过两成,城墙之上,原本应由盔明甲亮的将士戍守的垛口,如今空缺日益增多,帝国的防御力量正被这无形瘟魔悄然侵蚀,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梁柱。
来自河南的奏报则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开封府急报,自三月疫起,城内八十万军民,如今能点验征召、纳粮服役者,已不足三十万口……街巷萧条,几无人烟,积尸塞道,虽日夜焚化不及……” 这是天启二十年河南布政使的紧急陈情!这意味着,单是开封一城,就可能因疫死亡超过五十万人!这已不是简单的“户数”减少,而是“人丁”的灭绝!是活生生的人命,在瘟魔面前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般大片熄灭!沈惊鸿闭上眼,指尖冰凉,胃里一阵翻涌。他知道历史的大势,通晓那注定惨烈的结局,但当这大势以如此具体、如此残酷、带着墨臭和衙门印鉴的方式呈于眼前时,那种明知结局却无力扭转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这个穿越者吞噬。
值房的寂静被脚步声打破,亲随引着科技部尚书孙元化和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坚毅的苏卿卿走了进来。两人联名的报告被轻轻放在沈惊鸿的案头,纸张似乎都带着实验室里酒精和玻璃器皿碰撞的冰冷气息。
报告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经过数月不眠不休的努力,利用玻璃蒸馏器、冷凝管和蒸汽机提供的稳定温度环境,医药研究所终于得到了几批性状相对稳定、纯度更高的青霉素提取物。苏卿卿甚至带领团队,改进了培养基,试图提升产量。然而,所有的希望都在随后的活体实验中彻底粉碎。报告附件中详细记录了过程:用重金招募(实则是死囚)的志愿者,在感染鼠疫后,分别注射不同剂量的提纯物,结果无一例外——病情毫无延缓,依旧在数日内高热、淋巴肿溃烂、痛苦死去。解剖记录显示,其体内脏器病变与未用药者毫无二致。
报告末尾,苏卿卿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无奈与不甘:“……夫君,秽毒(鼠疫杆菌)之烈,之诡,非此药可解。妾与同僚穷尽目前所能,然……回天乏术。医药所……有负厚望。然妾以为,此路虽绝,并非毫无所得。至少,我们明确了此路不通,可集中有限之力,另寻他途。眼下,或当专注于如何延缓病情,减轻病患苦楚,乃至……如何更有效地阻断传播。”
沈惊鸿默默将报告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最后的、基于后世知识的侥幸心理,被现实无情且彻底地碾碎了。没有奇迹,没有捷径。在这个时空,面对腺鼠疫,他就是个凡人,一个手握部分权力,却依旧在自然伟力面前束手无策的凡人。
他抬起头,看向妻子,眼中带着询问。苏卿卿微微颔首,低声道:“已按夫君先前吩咐,所有参与活体实验的人员,包括医官、助手,乃至运送尸骸的杂役,均已严格隔离观察,所有接触物品皆已蒸汽熏蒸或焚毁。实验区域也已封闭,反复消毒。”
沈惊鸿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值房外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亲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红守备急报,南城‘安济坊’隔离区……情况失控,请求指示!”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意味着科技路线失败的报告压下,仿佛要将那份沉重也一并压入心底。他站起身,对孙元化和苏卿卿道:“辛苦了。孙尚书,医药所后续转向支持疗法研究,卿卿,你牵头,参照古方,结合现有条件,尽快拿出一套针对发热、疼痛、虚弱等症状的缓解方案,药材……让户部和太医院尽量筹措。”
说完,他大步走出值房。他必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红娘子就站在值房外的廊下,一身原本青色的武官袍服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渍,甚至下摆处还有几点已然发黑的溅射状痕迹。她原本英气勃勃的脸庞此刻只剩下铁青和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看到沈惊鸿出来,她抱拳行礼,动作依旧干脆,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沈阁老,”她甚至省去了多余的称谓,直接切入主题,“‘安济坊’内,昨日午后新送入的三十七名轻症,仅一夜之间,有近半……十七人,突然转为重症!高热谵妄,淋巴肿如鸡子大小,疼痛哀嚎不绝……区内药物早已紧缺,清水亦是不足。守军……守军压力极大,已有兵士出现动摇。更……更有数名重症者,或因痛苦难当,或因恐惧绝望,于半个时辰前,突然发狂,试图冲击、破坏隔离栅栏……”
“如何处理?”沈惊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一块铁。
红娘子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握着腰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按……按《防疫铁律》第八章第三条,”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最终还是稳定下来,“凡冲击隔离、试图逃离,已显重症之状者,视为‘移动毒源’,为保全区内尚存之生者,为阻疫魔外泄……格杀勿论,就地……就地泼油焚化。昨夜至今晨……已累计处置……九人。”
她说出“九人”这个数字时,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沈惊鸿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官袍下摆那几点黑褐色痕迹上。那不是与犯境之敌搏杀留下的荣光,那是面对绝望同胞时,执行铁律留下的、永远无法洗净的印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股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沈惊鸿沉默了片刻。他能想象那场景:绝望的哭嚎,兵士紧绷而恐惧的面孔,挥舞的刀枪,泼洒的火油,骤然腾起的烈焰,以及在火焰中扭曲、最终化为焦炭的人形……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制定的规则之下。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清晰而冰冷:“依法。”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在这人命如同草芥的修罗场,任何软弱的情绪都是致命的毒药,不仅会害死自己,更会害死成千上万尚在挣扎的人。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手中高举着一份粘着三根羽毛、代表最紧急军情的文书。“阁老!阁老!涿州八百里加急!”
沈惊鸿一把接过,迅速拆开火漆封印。文书上的内容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连一旁的红娘子都感受到了那股瞬间凝滞的寒意。
涿州知州在文书开头就用几乎崩溃的笔触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州内一地处偏僻、名为“张各庄”的大型村落,在疫情初起时,村中族老联合地主,竟效仿洼里屯初期,共同隐匿疫情,拒不执行州府派发的隔离、上报指令,反而将疑似病患锁在家中,试图用土方巫术自行解决。结果,瘟魔在村中这封闭的环境里疯狂滋长、传播,等一名侥幸逃出的村民跑到州府报信时,整个张各庄已几乎成了死地,村中道路、院落,随处可见倒毙的尸骸,恶臭远扬数里。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这封加急文书的重点。驻防在涿州附近的一位姓王的参将,闻讯后,未等知州衙门商议出对策,竟直接率领本部人马,火速开赴张各庄。他并未尝试进入村庄确认是否还有生还者,而是仿照京师处理洼里屯之法,下令兵士将整个村庄团团包围,断绝一切出入。然后,在幸存的涿州知州和部分吏员几乎要晕厥的注视下,这位王参将面无表情地下达了命令——纵火,焚村!
文书最后,涿州知州用泣血般的笔触写道:“……王将军言,‘奉沈阁老防疫铁律,行非常之法’。下官……下官无力阻拦。火光冲天,百里可见,噼啪之声竟夜不绝,如同鬼哭!虽……虽或阻疫魔于涿州之境,然……然张各庄上下数百口,无论染疫与否,尽成焦炭!此举,此举与屠城何异?下官身为父母官,却不能保境安民,反目睹此等人间惨剧,心如刀绞,五内俱焚!下官……下官恐遭天谴啊!!”
“天谴?”沈惊鸿将文书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若真有天谴,也该先谴这无情瘟魔!先谴那些为一己之私隐匿疫情、拖累全村的蠢货!”
他知道,自洼里屯的先例一开,这道口子就再也堵不上了。各地驻军、地方官员,在极度的恐慌和面对疫情蔓延的无力感之下,必然会有人选择效仿这种最“彻底”、最“便捷”、也最残忍的手段。他无法阻止,甚至不能出言谴责。因为这就是他亲手制定、并以洼里屯为例强力推行的《防疫铁律》所导向的必然结果!他给了地方在绝望中“快刀斩乱麻”的尚方宝剑,却也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名为“绝对功利”的恶魔。
他猛地抓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浓墨,在那份涿州加急文书的留白处,奋笔疾书,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涿州知州迂腐不堪!岂不闻‘慈不掌兵,义不理财’?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张各庄隐匿疫情在前,自绝生路,已成巨大毒源!王参将临机决断,果断处置,一举掐灭疫魔蔓延之节点,保全涿州乃至京畿大局,此乃大功!何过之有?!着令兵部即刻记档,擢升王参将一级,赏银百两,以彰其功!另,将此案例全文抄录,明发北直隶各府、州、县及所有驻防军营!以儆效尤!凡有隐匿疫情、抗拒隔离、已成疫区之村落城镇,主官及驻军将领皆可仿此例,当机立断,彻底净化!胆敢瞻前顾后、贻误战机者,严惩不贷!”
他要用的,不再是涿州的火焰,而是王参将的升官发财之路,告诉所有还在犹豫、还在被所谓的“仁心”束缚手脚的地方官和将领:面对鼠疫,没有中间路线,没有仁慈可言!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要么你严格执行铁律,用火焰和死亡换取大多数人的生存机会;要么,你就和那些疫区一起,被时代的洪流和无情的瘟魔一同吞噬!
批示完毕,他命人立刻以邮政系统最高优先级发出。然后,他再次站到那幅巨大的、压在玻璃板下的京畿地图前。地图上,代表疫区的猩红色标记,正以涿州为新的中心,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血,顽固地向周边晕染、蔓延。他知道,史书中那“人死八九”的记载,正在他的眼前,在天启二十年的这个盛夏,一步步变为无可更改的现实。他无法治愈,甚至无法有效阻止其扩散的步伐。
他能做的,只是像一个冷酷的医师,面对一个全身溃烂、毒入膏肓的病人,动用手中一切能动用的工具——利用铁路更快地调运兵力和封锁物资,利用邮政系统更迅速地将这些沾满血与火的命令传递到帝国的神经末梢,利用蒸汽机的动力更高效地制造石灰、驱动消毒车辆,以及……制造更多、更彻底的“净化”白地。
科学的局限坚如磐石,无法突破;人性的挣扎在赤裸裸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场战争,早已从最初的“防治”与“拯救”,无可挽回地沦为了最原始、最残酷的“净化”与“切割”。他,沈阁老,便是这冷酷手术最主要的执行者之一,用火焰、死亡和不容置疑的铁律,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剜去一块块已然腐烂、流毒无穷的血肉,以期能保住那最后的一丝元气,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至于这过程中所背负的罪孽、所沾染的血腥、那深夜可能萦绕耳边的哀嚎与质问……他已无暇顾及,也无法顾及。他只能将其与洼里屯、张各庄的灰烬一同,深深埋入心底,然后在这由无数冰冷数字和猩红标记构成的修罗场中,继续步履维艰地前行。帝国的天空,依旧被瘟魔的羽翼所笼罩,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