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年的盛夏,京师仿佛被一张无形而沉重的铁幕所笼罩。科技部静室中那惊心动魄的窥探,如同在漆黑的夜空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狰狞的真相,却也映衬出前路的更加艰险。显微镜下那无数“两极浓染”的“铅灰色子弹”——鼠疫杆菌,深深烙印在沈惊鸿、苏卿卿、孙元化等核心抗疫者的脑海中,带来了认知的飞跃,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责任。
“看见,是为了更有效地战斗。”沈惊鸿在紧急召开的防疫核心会议上,目光扫过与会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此‘鼠疫杆菌’乃疫病根源,形态固定,可通过鼠蚤、飞沫、接触传播。此前所有隔离、消毒、灭鼠之策,方向无误,且必须进一步加强,不容丝毫懈怠!”
然而,知易行难。将微观世界的认知转化为宏观世界的有效行动,其间横亘着物资、观念、人力的巨大鸿沟。
有了明确的敌人,一线人员的防护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沈惊鸿的亲自指导下,科技部与工部迅速确定了“标准防疫服”的制式:以致密厚棉布缝制连体罩衣,头戴同材质风帽,口鼻覆盖由多层纱布夹棉絮制成的、可更换的加厚口罩,双手佩戴浸过烈酒的粗布或皮质手套。
得益于沈惊鸿早年推动并在江南初步建立的蒸汽纺织工坊,厚棉布的供应虽然紧张,但尚能勉强跟上需求。苏卿卿麾下的女子格物学堂以及招募的大量女工,日夜轮班,在严格消毒的工坊内赶制这些罩衣、风帽和口罩。她们自身也成为了第一批严格践行新防护标准的人。
然而,关键性的隔绝材料——桐油,却成了瓶颈。桐油在这个时代属于重要的战略物资和贵重商品,大量用于船舶、兵器、雨具、漆器的防水防腐,产量有限,价格昂贵。尽管沈惊鸿以内阁辅政大臣的身份强行调拨,甚至动用了部分军需储备,但对于需要覆盖整个京师庞大防疫体系的需求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
最终,只能采取分级防护策略:仅有那些直接接触重症患者、进行淋巴结穿刺或解剖、以及处理尸体和污物的最高风险人员,才能配发数量极其有限的、用桐油仔细浸泡过的油布罩衣。绝大多数在隔离区外围维持秩序、进行街道消杀、搬运物资的中低风险人员,只能穿着普通厚棉布罩衣,这无疑增加了他们的感染风险。消息传出,难免引起部分一线人员的怨言与恐惧。
“沈阁老,并非下官不尽心,实是桐油难觅啊!”工部的一位郎中面带难色地汇报,“若强征民用,恐致物价腾踊,民怨沸腾。”
沈惊鸿眉头紧锁,他深知物资的局限非一日可解,只能沉声道:“优先保障最关键岗位。同时,尝试以其他植物性油脂混合松香等物,看看能否找到替代品,哪怕效果稍逊。眼下,唯有依靠纪律和更频繁的自身消毒来弥补防护的不足。”
更大的冲突,来自于对死者尸体的处理方式。
此前,官府要求将鼠疫死者深埋,已引发不少抵触。如今,基于对鼠疫杆菌在尸体内仍能长时间存活并可能污染土壤、水源的确认,沈惊鸿力排众议,毅然下令:“所有因鼠疫身亡者,无论官民,一律就地火化!骨灰由官府统一暂存,待疫情结束后,再允许家属领回安葬或自行处置!”
此令一出,举城哗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当庭痛哭流涕,上书激烈反对,“焚尸扬灰,乃对死者之大不敬,悖逆人伦,践踏礼法!岂是仁政所为?!”
“入土为安,乃千年习俗!一把火烧了,魂飞魄散,何以面对列祖列宗?!”民间更是舆论汹汹,许多家庭死死隐瞒家中病死之人,宁愿深夜偷偷掩埋,也不愿交给官府“火化”。
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的压力巨大。每天都有兵丁衙役在强行收殓尸体时,遭遇家属的哭嚎、阻拦甚至暴力抵抗。冲突时有发生,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紧张和对立情绪。
沈惊鸿深知这触碰了儒家伦理最核心的领域之一。他在朝会上,面对质疑和攻讦,没有引用显微镜下的发现——那只会被斥为“怪力乱神”——而是从更宏观的利害关系出发,声音沉痛而坚定:
“诸位同僚!非是本官不近人情,罔顾人伦!实乃无奈之举,存亡之道!此疫之烈,诸位有目共睹。一具病殂,若处理不当,其所含之‘秽毒’足以令数十、数百健康之人染病身亡!京师人口百万,若任由‘秽毒’通过尸身扩散,后果不堪设想!届时,非但死者无法安息,生者亦将十不存一!”
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御座上面无表情的朱由校身上,深深一揖:“陛下!臣请行火化之策,非为毁弃礼法,实为斩断疫魔之爪牙,保全更多生民性命!此乃‘大仁’与‘小孝’之择!为江山社稷,为亿万黎庶,臣,愿担此千古骂名!”
朱由校沉默良久,他虽痴迷格物,但也深知礼法之重。然而,眼前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和沈惊鸿那不容置疑的坚决,最终让他下了决心。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沈卿所奏。防疫之事,攸关国本,一切以遏制疫情为要。火化之令,必须严格执行,若有阻挠者,以妨害抗疫论处!”
有了皇帝的支持,火化政策得以强力推行。在京郊选定了几处偏僻之地,设立了专门的焚化场,日夜浓烟滚滚,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味。这景象,成为了这个夏天京师最残酷、也最无奈的记忆。尽管背后是无数家庭的悲恸与咒骂,但客观上,切断了最重要的污染源之一。
对于环境的清洁和消毒,达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他们组织起庞大的队伍,分成若干小队,分区包干,每日巡逻。街巷必须每日清扫,垃圾严禁随意倾倒,全部运至指定地点深埋。重点是病患居住过的房屋,一旦发现或经举报,立即由戴着“标准防疫服”的专人队伍进行封闭,室内物品能焚则焚,不能焚者以沸水反复烫洗,墙壁、地面遍洒石灰水,密封数日后才允许通风。
官府在各主要街口设立了沸水供应点,鼓励甚至强制要求居民每日用沸水烫洗衣物、擦拭家具。对于公共水井,派兵丁把守,要求打水者必须用公用的、经过沸水消毒的木桶,并严禁在井边洗涤任何可能被污染的物品。
这些措施繁琐而严苛,极大地影响了正常生活,民间怨声载道。执行过程中,衙役兵丁与百姓的摩擦时有发生。但沈惊鸿深知,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这是阻断传播最有效,也是唯一的手段。他顶住压力,要求各级官员“宁严勿纵”,对于玩忽职守、执行不力者,立即撤职查办;对于公然抗命、破坏防疫者,则施以重惩。
与此同时,在科技部医药研究所内,苏卿卿带领团队,利用那台珍贵的显微镜,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药物筛选工作。
他们将各种药材煎煮、萃取,制成不同浓度的药液,然后与取自死者身上的鼠疫杆菌涂片混合,在镜下仔细观察。这个过程枯燥而令人沮丧。绝大多数药材,无论号称清热解毒效力多强,面对那些“铅灰色子弹”,都显得无能为力。菌体形态完整,排列依旧。
偶尔,某种药材的提取液似乎引起了一些菌体的凝集,或者边缘变得模糊,都会引起一阵短暂的兴奋。但重复试验时,结果往往又不稳定,且所需的药物浓度极高,根本无法在人体内达到。
“夫君,看来单靠一两味药材,难以奏效。”深夜,苏卿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中,对仍在灯下研究疫情文报的沈惊鸿说道,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此菌……太过顽固。”
沈惊鸿放下手中的笔,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温声道:“卿卿,辛苦了。我们本就知此事艰难。显微镜让我们看到了敌人,也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差距。但这并非无用功,至少我们排除了许多无效的路径。”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坚定:“眼下,特效药是可遇不可求。我们能做的,也是必须做好的,就是将这‘铁幕防疫’进行到底!用最严格的管理,最笨拙但也最有效的方法,将疫魔困死、饿死(阻断传播)!每多坚持一天,就能多救下成百上千的人。这,就是我们当前所能争取的最大胜利。”
苏卿卿依偎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力量,轻轻点了点头。是啊,微观世界的发现指明了方向,但真正的战斗,依旧在宏观世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间房屋,每一次与陋习和恐惧的抗争中。前路依然晦暗,步履依旧维艰,但有了科学的指引和不容退缩的决心,他们只能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继续负重前行。那焚化场日夜不熄的火焰,既是无奈之举,也象征着以决绝姿态对抗瘟魔的凛然决心。